回到阔别十七年的江南,住进了翻新重建的薛家故居,薛常敛去一身逼人的气势,唇角扬起淡淡的弧度,眉眼间的笑意安静而温和。
抬手在柱子上拍了拍,看着面前曲折的回廊轻叹一声:“终于回来了……”
云栖抬起眼,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印象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如此放松的笑容了,忍不住自己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敛下眼眸应了一声:“嗯。”
薛常听出他声音里难得扬起的情绪,转头看着他笑:“我们回来得倒是凑巧,正好赶上过年。你想吃些什么?”
云栖愣了一下,道:“属下随意,大人想吃什么?我下去吩咐人准备。”
薛常微微挑眉,静静地看着他,见他在自己的注视下再次窘迫,忍不住笑意加深:“云栖,我如今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你还要喊我大人么?”
云栖抿抿唇,连忙改口:“公子。”
“唉……如今薛家只剩我一人,我这是哪门子的公子?若是我往后年纪大了,你也要喊我公子么?”
云栖再次愣住,神色间有些苦恼,显然是被难住了。
薛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见他头越垂越低,忍不住双手捧着他的脸将他头抬起来,笑道:“我有那么可怕么?”
云栖脸上瞬间发烫,眼神都不知道放哪里才好,慌乱道:“公子晚饭想吃什么?我这就去给你准备。”说着挣脱他的手转身匆匆忙忙离开。
薛常手顿在半空,忍不住笑出声:“我还没说我想吃什么,你跑得倒是快。”
回来时正是年关,因此他们这两日都没闲着,布庄的生意一直由管事在打理,如今掌柜回来了,必须要亲自去看一看,将账目理理清楚,薛常出自商贾人家,这些自然难不倒他。
另外还有铺子里的长工短工,年底该结的帐要结清,还须顺便带些年礼去探望一番。薛家是当地出了名的儒商,这是薛家数代下来的传统,自然要继承。
不过薛常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十几年,圆滑世故方面与祖辈想比绝对是青出于蓝,也没有再墨守成规,该与官府走动的时候,还是会走动走动,分寸也知道如何掌握,不怕吃了亏。
知府早已换了人,据说还算清正廉明。不过薛常是主动辞官的前丞相,余威仍在,再加上他一人扳倒庞大势力的手段与狠劲,知府想轻视他都难,知道他来恨不得倒履相迎,一通酒饮下来,宾主尽欢。
天色擦黑时,外面飘起了小雪,一下子就将过年的气氛烘托出来。薛常见雪下得不大,就挥挥手让府中的车夫将马车赶回去,自己和云栖则撑着伞沿着狭小的街巷慢慢地往回走。
云栖朝伞柄上骨节分明的手看了一眼,道:“大人,我来撑伞吧。”
薛常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斜眼看他:“你叫我什么?”
“……公子。”云栖硬着头皮,总觉得这称呼有些生硬,懊恼道,“属下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属下?”
“……云栖。”
薛常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来撑伞吧。”
“是。”
年底在外面走动的人极少,四周安静得很,二人穿街过巷走了一会儿,雪越下越大,打在伞上起了“簌簌”之声,不多久竟然渐渐刮起了穿堂风,风势渐急,差点将手中的油纸伞掀起。
“唉,还当是小雪呢,越下越急了。”薛常一边说一边拉着云栖贴向稍稍背风的一侧墙根,将他往里面推,见他一脸焦急地想要往外面走,又将他推了回去,低声道,“你撑着伞。”
云栖对于他的命令从来都是不问缘由地服从,只好乖乖在里面走着,又依言将伞接过去,往他那边倾了倾。
薛常解开领口的绸带,将身上厚重的大氅脱下来披到他身上,替他拢到身前准备将绸带扎起来。
云栖脚步顿住,对于他的动作有些发懵,等他手指拉起绸带时才猛地惊醒,急急拦住他的动作:“属下练武之人,身子扛得住,大人快自己穿着!”
薛常将他的手拨开,无奈道:“练武之人也是人,让你披你就披着,又不是没生过病。”
云栖自从跟了他以来,身子练得越来越好,至今也就生过那一回病,听他忽然提起,顿时心虚,一个走神就让他给系好了,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想脱又怕他生气,不脱又怕他自己冻着。
薛常见他一脸踌躇,笑起来:“我没事,很快就到家了。”
“我……我也没事。”云栖本想说自己没事可以不用穿,话一出口却显得有些笨拙。
薛常眼中笑意加深,又重新拿过他手中的伞,揽着他的肩与他靠近一些,冒着风雪继续前行。
云栖别别扭扭地让他揽着走了一段时间,到了当年设善堂的路口,忍不住侧头朝他看了看,见他面色如常,这才微微放心,又将视线重新垂下。
“云栖……”薛常低沉的嗓音在风雪中响起。
云栖疑惑抬头。
“当年你无家可归时,就是在这些小巷子里游荡么?”
云栖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眼前浮现起当初他给自己递包子的情景,眼中光影浮动,点点头应了一声:“是。”
“如今我也是无家可归之人,与你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云栖着急之下张嘴就灌了一口冷风,顿了顿又道,“公子有那么大的家业,不算无家可归。”
“孑然一身,家业再大也只是家业,算不得家。”
云栖语塞,不知该如何辩驳。
薛常侧头朝他笑了笑:“再说,如今这些家业都是挂在你名下的。”
“本就是公子置办的,等过了年,云栖再转回公子名下。”
“不必,我要说的并非这个。”薛常揽在他肩上的手抬起来在他榆木脑瓜上弹了一下,见他一脸茫然,不禁柔下了声音,“你当真认为我将你视作下人么?”
云栖一脸认真道:“云栖原本就是下人。”
薛常突然停下脚步。
云栖愣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直直望着自己,心里一慌,又将头垂下。
薛常看了他一会儿,轻叹口气:“你我之间不需要有尊卑之分,当初在京城我依了你,如今回到这里,我只是一介普通商人。更何况,我也从未让你签过卖身契,你与我并无两样,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云栖抿抿唇,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薛常唇角扬起笑意:“你还记得当初我爹娘是如何唤我的么?”
云栖点点头:“昭言。”
薛常笑意更浓:“风太大,你说什么?”
“昭言。”云栖将嗓音提高了些。
“嗯?什么?”
“昭……”云栖突然傻眼,直愣愣地看着他,憋了半天才将后面一个字憋出来,“言。”
“嗯,不错。”薛常笑着转回头,不管他身子如何僵硬,揽着他便继续往前走。
这个年是薛常这十七年来过得最为高兴的年,虽然除了下人就只有他和云栖二人,与在京城时并无两样,可心境不同,情绪也就不同了。
吃过年夜饭,外面仍在下雪,他们走在长廊里倒是不用撑伞。廊檐下所有的灯笼都早已点亮,或明或暗的光线将斜洒的绒雪照出红通通的光晕,给寒冷的冬夜增染一层温暖。
云栖见他兴致极好,自己也跟着高兴,只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薛常朝外面看了片刻,忽然笑起来:“云栖,我们去堆雪人。”说着便拉着他跨出去。
云栖手一颤,连忙按捺住心中异样的感觉,等二人都站在雪中才回过神,连忙道:“还是回去吧,当心着凉。”
“不碍事,我没那么娇弱。”薛常笑眯眯地说完就松开他的手,一左一右掳起自己的衣袖。
“雪还下着,堆好后会被埋掉。”
薛常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冲他招了招手便蹲下去自顾自地忙开了。
云栖无法,知道他决定的事随便自己怎么说都不会改变心意,只好认命地蹲下去与他一同堆起雪人来。
薛常手中忙个不停,声音透着轻快:“年少时只顾着寒窗苦读,哪里有时间玩这些,如今可好了,无官一身轻,那些生意又有人帮着打理,我只须定期检查即可,往后的日子可总算是悠闲了。”
云栖见他如此高兴,连忙低头掩住眸中随之而起的喜悦神采,点点头:“嗯。”
云栖不善言辞,前后几乎都是薛常一人在说话,说着说着,二人手中就堆起两个小小的雪人来,只不过都是生平头一回,模样丑了些。
薛常折下一旁的树枝,短的戳进去做雪人的眼睛,长的做鼻子,又将一旁的冬青抖了抖,从积雪中摘下两片叶子,给两个雪人做了嘴巴,拍拍手站起来看了看,颇为满意。
云栖朝他看了一眼:“公子今日心情很好。”
薛常侧目,一脸的不高兴。
云栖顿时不自在,垂头讷讷改口:“昭言。”
话音未落,心里便涌起一股难言的情愫。“昭言”二字是他的乳名,只有最亲近之人才会这么唤他,如今竟然从自己口中喊出,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强迫自己与他兄弟相称么?
薛常满意地笑了笑,转身时见他满头满身的白雪,连忙拉着他走回长廊,抬手将他鬓发与高髻上的雪掸去,一垂眼,就着灯笼的朦胧光线,看着他沾着雪珠的眼睫出了神。
云栖让他一连串亲密的动作弄得无所适从,神色有些狼狈,很贪恋又很想逃,更多的则是迷惑。
薛常捧着他略烫的脸,拇指将他睫毛上的雪珠轻轻抹去,低声道:“现在不忙着想为什么,等你哪日能坦视我再说。”
云栖抿抿唇,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发了半天的呆忽然惊醒,连忙抬起脸来给他掸肩头的落雪。
薛常任他掸着,转头看着外面被雪埋住脚跟的雪人,眼中笑意温暖得与寒冬毫不相称:“过了这个年,过去种种便如同这两只雪人,被大雪淹没直至消失无踪。痛苦也好,荣宠也罢,皆为过眼云烟。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云栖手一顿,神色动容,怔了半晌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年后,薛常的日子当真如他所言,闲适自在得很,没了痛苦的侵蚀,也没了朝堂上的防备与锋芒,可谓拨开乌云见明日。云栖看着他明媚的笑容,眼前恍惚闪现出当年那个温雅一笑神采飞扬的少年,唇角不自觉染上些微不明朗的笑意。
薛常回来后,街坊四邻多数都还认得他,起初因为他做过丞相与他有些生疏,接触了几次后发觉他的性子与当年离家前差别不大,这才又重新热络起来。
薛常受过他们恩惠,回来后也一一偿还,并且在生活上多加照拂,短短小半年便已深得人心。
个别街坊还会旁敲侧击地询问他的亲事,家中有女儿待字闺中的,自然是希望能与他结亲,家中没有闺女的,也不乏好心人想替他说门亲事。
每到这时,薛常都会朝立在一旁的云栖瞟一眼,见他神色中难以掩饰的黯然,心里便有些抽痛,对来人轻轻一笑:“我已有属意之人,多谢挂心。”
云栖听了眼神一暗,随即又恢复正常。
入了夏,天气变得炎热起来,薛常懒得出门走动,便整日呆在府中,一壶茗茶一册话本一个人,陪着他在湖心小舟上静静享受。
小舟停靠在湖边,头顶是繁茂的树荫,水面是成片的碧叶,轻拂而过的夏风将荷花的清香送入鼻端,颇有人间天堂的韵味。
云栖如今回到江南,再不作侍卫打扮,身上穿着与薛常差别不大的锦缎长衫,素雅干净,若忽略他敛眉低目的惯有清冷与一身利落的气质,倒也像个俊俏的儒雅书生。起初有些不自在,如今已渐渐适应,正如读话本,念起来也没了当初的生硬。
薛常眯着眼听着他清朗的嗓音,只觉得潺潺如溪水,凉爽又舒适,掀开眼帘看着坐在身边的人,见他低垂眼眉一脸认真的读着,神色间比当初生动了不少,忍不住唇角卷起笑意,抬手捏着他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
云栖疑惑地看着他,习惯了他这些小动作,已经没了往日的惊慌,虽然心跳有些快脸上也有些烫,眼神却不怎么闪躲了。
薛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回江南还真是回对了。当初在京城时,恨不得夜里入睡都保持警醒,却让你珠玉蒙尘,到底是江南的水好,将你这颗珠子都洗得发亮了。”
云栖听得云里雾里,直觉他是在夸自己,耳根红透,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江南的水也让昭言恢复了以往的心境。”
薛常笑意更浓:“总算是唤得顺口了。”
云栖有些赧然,磕磕巴巴道:“我继续念……”
“不念了。”薛常将他手中的话本拿过来扔到案几上,声音突然高昂了几分,透着浓浓的兴致,“我去找两只鱼捞来。”
云栖连忙站起:“我去。”
“不用,我去岸上吩咐一声就是。”
二人独处时,薛常不喜欢有下人贴身伺候,因此候命的仆从最近的也该在岸边的屋子里,需要上岸才能吩咐到。他说完了话就自顾自站起身踩上了石阶,耳侧听到声音,转头一看,云栖已经跟了过来。
“我一起去。”云栖垂了垂眼。
薛常笑起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