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的江南,提起薛家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薛家为当地最有名望的豪门朱户,不仅家大业大家境殷实,而且代代以善为本世世接济助人。
天子脚下尚有刁民,富裕之乡自然也少不了穷苦之人,薛家开善堂招短工,手脚齐全地就收回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老幼病弱做不了活儿的就每日施舍一些米粮。
薛家的善堂一日开三次,每日傍晚来往之人都会在那里见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虽然五官尚未完全长开,却已隐有龙章凤姿之貌。当地人都知道,这是薛家九代单传的独苗,薛常。
自古重农轻商,薛家再富裕,终究是低人一等,薛老爷和薛太爷都将希望寄托在薛常身上,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走上仕途,于是请了当地最好的夫子教他读书,又请了功夫高的师父教他一些武艺强身健体,怕他太累了,还会让他每日傍晚去善堂帮把手,权当休息,可说是将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
薛常不负所望,小小年纪便学有所成,早早过了院试,只等三年后的乡试再放异彩。
这一年,薛常十三岁,性子开朗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江南多雨,一下就是连绵多日不歇,小巷的青砖沿着墙根蔓延出两道弯弯曲曲的青苔,墙根下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肚子里饥饿难忍的咕噜声与潺潺雨丝相应和。
时近傍晚,抬头朝巷口望了一眼,远远瞧见那边的人多了起来,应该是善堂要开门了。小身板一手扶着墙站起来,另一手捂着被人踢痛的肚子,满怀希望又隐含恐惧地朝那里走去。他已经连着两天没吃东西了,每次好不容易得到一些吃的都会让别人抢走,这次说什么都要护住。
那个小公子又来了,还是那么笑眯眯的,穿着十分好看的衣裳,脚边放着一把伞,手中正拿着馒头递给他面前的人。哦不是,今天不是馒头,今天竟然是包子!
满是污垢的小脸上,双目亮晶晶地闪着光芒,抿紧唇攒着劲加快脚步赶过去排到队伍的末尾。刚站稳脚跟,旁边就挤过来一个臭小子,将小身板往后推了推。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敢怒不敢言,被打怕了,只好默默低头。
垂着眼一步一步往前挪,时不时还要被推着往后退一步,终于轮到自己了,小脸扬起来,双手接过那小公子手中递过来的两只大包子,讷讷地小声说了句“谢谢”,转身飞奔到一旁的角落蹲下。
这一次他学聪明了,没有走远,一抬头就能见到排队的人群,但是没想到刚把包子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就被经常欺负自己的臭小子抢走了,紧接着怀里的包子也不翼而飞。
“还给我!”小身板虽然瘦弱,可恼极了也还是能憋出些力气,追上去一把抓住臭小子的胳膊。
臭小子生怕被旁边的人听到,胳膊挣了挣没挣开,抬腿就踹,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让他爬起来一拽,又踹了一脚。小身板闷不吭声地被踹了两次,痛得倒在地上,再爬起来已经追不上了,腿一软无力地跌坐到地上,青砖上的雨水浸湿了裤子,只好瞪着泪眼看着自己的包子越跑越远。
正难过的时候,头顶突然罩下来一片阴影,紧接着就传来一道十分好听的少年嗓音:“你被人欺负了?”
小身板一僵,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转过去看了他一眼,垂下头默不作声。
少年见他脸上的泥污被雨水冲出一道道小沟,身子也瘦弱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不由将声音放轻柔一些:“是不是包子被抢走了?”
小头颅点了点。
少年回头喊:“春来,快拿两个包子来!”
那边的伙计连忙冒着雨给他送过来两只包子,少年伸手接过,转头就递过来:“快趁热吃吧,门口有水,渴了就自己去喝。”
“谢谢!”小身板晃了晃,闷着头双手将包子接过来。
“你慢点吃,若是再有人抢就坐到善堂门口来。”少年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突然听到后面一声闷响,扭头一看,小身板竟然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这一年,云栖七岁,饿晕病倒后被薛常带回府找大夫瞧了瞧,之后便留了下来。
薛常问:“你叫什么名字?”
摇头。
薛常又问:“你爹娘呢?”
还是摇头。
薛常继续问:“以前是谁养你的?”
咬咬唇,小声回答:“……舅舅。”
“那你舅舅呢?”
“……死了。”
“你舅舅以前是怎么叫你的?”
过了半晌,瓮声道:“……舅舅是哑巴。”
薛常愣了一下,又道:“你姓什么知道么?”
点点头:“……云。”
薛常从未见过这么不爱说话的小子,似乎每蹦一个字都十分艰难,不过他收拾干净之后十分养眼,唇红齿白的,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而且又极有礼貌,说不定是某个大户人家遭了变故才落到如此田地。
薛常想了想,道:“既然如今你栖息在我薛家,那我就给你起名叫云栖,好不好?”
云栖眨眨眼,也不知这栖字该如何写,只觉得十分好听,抿抿唇点了点头。
如云栖这般年纪太小的孤儿,薛府一般都是在善堂接济,不会收进来做事,即便让他们做也做不了多少,还落得一个于心不忍。
不过薛常看云栖身上被人踢伤了,觉得他可怜,还是留下来了。对于薛常的意见,薛府上上下下自然没有二话,因此,云栖就成了他的小随从。
云栖自知寄人篱下,处处恪守本分,吩咐他做的事必定周到仔细地做好,没吩咐的时候他也不胡乱帮忙,免得弄巧成拙造成麻烦。
当然,一般也不会有人吩咐他做什么,只有薛常偶尔会喊他:“云栖,替我拿两块糕点过来。”等他拿来的时候,自己吃了,还不忘分给他一块。
云栖接过糕点的时候会迅速朝他看一眼,之后抿抿唇垂下头,恭恭敬敬说一声:“谢谢公子!”
薛常从不对下人摆架子,对云栖也极好,发现这闷头小子偷偷看自己的书之后,便让他也去夫子面前坐着,害他诚惶诚恐了好些天。
云栖发现他是真的脾气很好,也就慢慢放下了心,胆子也大了些,见他跟着师父学武艺,自己也像模像样地比划,而且,他发现学武艺比读书要更容易学会,之后就越发想学了。
七岁的孩子渴望什么都在眼中写着,再懂事都很难掩饰住,薛常发现他对学武极为渴求,就将他带到师父面前让他正大光明地跟着学。
自此,薛常成了云栖心内的一片晴空一汪澄澈的泉水。
薛常多数精力放在读书上,习武只是强身健体,云栖却不用考取功名,读书只是识了一些字,倒是习武异常坚毅,无事可做的时候就一个人闷着头不声不响地扎马步。
薛常有时一抬头见到他小脸紧绷满头大汗的模样,只觉得好笑,心里倒是对他多了几分赞赏。
才半年功夫,云栖瘦弱的小身板就结实了不少,教武艺的师父原本觉得自己可有可无,自从有了云栖之后就颇有成就感,对他自然是教得更加尽心尽力。
第二年初秋,薛府喜得麟儿的消息传遍江南,人人道贺。薛常添了一个弟弟,见到那皱巴巴的小脸时,忍不住抓着他的小手捏了捏,心里有说不出的柔软。
薛家的兄弟俩往后一人考取功名一人继承家业,总算是两头都有了着落,薛老太爷高兴得红光满面,命人大街小巷地满城送喜蛋。
谁都没有想到,薛家小公子满月酒过了没几天,厄运就这么突兀地降临了。
夜深人静时,薛府的各个屋子都被吹入了迷香,所有人都在沉睡中不省人事。只有云栖因为忽然受凉拉肚子去了茅房,就此躲过一劫,等他从茅房出来时,鼻端闻到一股柴火味,紧接就看到耀目的火光呈冲天之势,一下子惊得手脚冰凉。
火势起得又快又急,转眼间便蔓延成一片,整个薛府却陷入死寂,没有半点人声,云栖瞪大眼傻站了短短片刻,猛地惊回了神,拔腿就往主屋狂奔而去。
薛府的火势将秋季的夜空映得透亮,噼里啪啦的声响将四邻从睡梦中惊醒,所有人起来奔走相告,水盆水桶的碰撞声夹杂着一声声惊恐凄厉的喊叫:“走水啦!走水啦!”
薛府内,云栖吓得肝胆俱裂,不要命地冒着火势冲进了薛常的屋子,一下子就被呛得咳起来,忙乱间还算清醒,拿着洗脸的帕子将茶壶里的水倒上去,埋着头冲到薛常的床前将湿帕子搭在他口鼻上,连人带被子一起拖下了床。
薛常比他个子高,他才一丁点大的孩子,即便是练了武也没办法将比自己高那么多的少年抱起来,只能拖着他往外走,平日里几大步就能出去,这次却走得极为艰难。
薛家与人亲厚,左右口碑极好,家里起了火,邻里知道的必定都冲过来救火,却也不敢往里走太深,只是在外围徒劳地泼着水,紧接着就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火光中费力地往外挪,桶里的水正好浇到他身上。
云栖被熏得不清,差点就撑不下去,让这水一浇,顿时如降甘露,见有大人奔进来帮忙,连忙将薛常转交给他,又迅速把手探到薛常的鼻子底下,见还有呼吸,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紧接着又转身闷头再一次冲进了大火。
“喂!别进去!火太大来不及了!危险!”后面的人扯着嗓子一脸焦急地朝他喊,声音尚未来得及淹没在漫天的热浪中,就见人已经冲了进去。
云栖此时已失去了多余的思考能力,他只知道薛家对自己有恩,薛府上上下下都对自己很好,他不能贪生怕死地站在外面,必须能救几个救几个,救出了薛常之后又冲进了薛氏夫妇的屋子,抱起襁褓中的婴儿便往外冲。
江南的屋子楼宇多为木材所建,哪里扛得住如此大的火势?云栖刚刚冲到门槛就让坍塌的门框狠狠砸在了背上。好在他先前已经浇了一身的水,虽然被砸得五脏六腑都在痛,背上也烫得火辣辣的,可终究没被点着,直起腰撇开门框继续往前冲。
院子里都是花草树木,能烧的也都起了火,云栖一路跑得昏昏沉沉跌跌撞撞,终于在冲出火光见到有人跑过来接应时晕倒在地。
一把火将曾经欣欣向荣的薛府烧成了灰烬,云栖救出的兄弟俩只活了一个,薛家的小公子年纪太小熬不住,早就没了呼吸,薛府上上下下百口人,只活了薛常与云栖主仆俩。
薛常抱着早已僵硬的弟弟,赤红着眼跪在燃成废墟的薛府门口,声嘶力竭地哭喊了一天一夜,哭到最后半个音都发不出,红肿的双目渐渐染上了恨意。
他平日里都在读书,很少过问家中之事,可不用细想也知道,这场火必定是有人心肠歹毒故意为之。
薛常去衙门击鼓鸣冤,怎料知府将他的状纸收了,却迟迟不给答复,说秋季天干物燥,本就容易失火,他家这场大火能烧的都已烧光,要说人为却寻不出证据,无法断案。
薛常冷冷地听着,他知道衙门压根就没有派人去查,烧成灰的薛府动都不曾动过。由此,他已心下明了,面上不动声色地表达了谢意,转身离去,一回去就将薛府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能摸出来的线索都一一记在心上。
在街坊四邻的帮衬下料理完后事,薛常变得一无所有,本想让云栖自寻生路,没料到他一根筋地非要跟着自己,便没再多言,再说,自己的命是他救的,他想走想留,自己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第二日,他带着云栖与街坊四邻一一道别,推拒不过只好收了他们硬塞过来的一些银两,红着眼眶将牙咬得生疼,硬生生将眼泪吞回了肚子里,一身沉静地带着云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