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流畅悠扬的钢琴声,叮叮咚咚地从陈纪衡的指间流泻而出,充斥着家中六十平方米的空间。
今天是周末,暮春的风夹杂着野草的清香,从敞开的窗户中自由自在地飘进来,漫不经心地在陈纪衡的头上盘旋,遂又倏然而去。
陈馨去补课班了,经常加班的陈父今天竟然在家休息.陈纪衡机械地敲击琴键,思绪早已飞到不知名的远方。
陈纪衡不喜欢弹琴,甚至可以说钢琴是他这辈子最厌恶的东西。可也就是钢琴,填充了他从4岁起到现在为数不多的业余时间。原因是陈母觉得,孩子都应该会一样乐器,能够培养他们的审美q趣,陶冶情操。所以陈纪衡学会了钢琴,而陈馨则是琵琶。
陈馨到底对琵琶有多热爱,陈纪衡也猜不出。那个丫头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不把情绪挂在脸上,也许她和自己一样厌烦,但她绝不会表达出来。
陈纪衡也不会,为什么要表达?表达也没用,除了挨罚之外别无其他。天知道陈纪衡痛恨钢琴甚至有曾经要用斧子把它劈成碎片的冲动。
可也只是冲动而已。
如今,陈纪衡在钢琴弹奏中发现一种很特别的乐趣——他可以不受控制地自由畅想,天马行空,得到短暂的休憩。反正陈父只是让他练琴,其实本身并不懂音乐。
陈纪衡任手指在琴键上砰砰敲打,每个音符都准确无比,却又毫无感情。这首《献给爱丽丝》他烂熟于胸,睡着了也能一丝不错地弹出来。这是陈父陈母让他在同事同学面前最常弹的曲子,因为听过的人多,容易引发共鸣,所以也便俗不可耐。
陈纪衡脑子里却在想最近发生的事情,被人告状报复数学老师结交孙建军偷卷纸检讨大会。一幕幕如惊险刺激的轻喜剧,陈纪衡不能否认,他在其中得到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快g。
记得曾经在书上看过,衡量一个人真正的性格,要看他在知道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的情况下会做什么。
陈纪衡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做什么?作恶!无一例外。反倒是另外一句话让他深有同感,那就是“人一旦有了超乎常人的能力,第一个想要尝试的事情,肯定是犯罪”。
在明快欢乐的气氛下,陈纪衡弹出最后一个音符,轻轻吁出口气。忽然听到电话铃声响,陈纪衡走过去拿起来,听筒里意外地传出孙建军的声音:“喂,我想找陈纪衡。”
“我就是。”
孙建军高兴起来:“哈哈,就猜到你小子一定在家。”
陈纪衡勾勾唇角,事实上他不在家的时候更多,今天也算巧了:“找我什么事?”
屋子里传出陈父的问话:“是谁?”
陈纪衡掩住话筒,高声回答:“我同学,问物理补习班上课时间。”
“哦。”陈父不再言语。陈纪衡松开话筒,问道:“找我什么事?”
“好事呗。”孙建军拖长声音,带着疲赖的懒洋洋的语调。陈纪衡几乎能瞧见他散漫松垮的样子,“我请你看电影?”
“看电影?”陈纪衡皱皱眉头,这种娱乐活动,只有学校组织集体观看时,他才能享受一下,立刻反驳道,“不行啊,我没有时间。”
“哎呀。”孙建军不以为然,“知道你忙,大学子,不会耽误多久的。”
“我真没有时间,晚自习会上到很晚,周末还要补习。”
“切。”孙建军仰躺在松软的沙发上,抖动他的脚,“用老师的话来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
陈纪衡失笑,这么励志的话,让孙建军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语调说出来,格外富有喜感。
“哎,我有个好主意。不如你明天晚上别上自习了,跟我出去看电影。”
“嗯?”陈纪衡下意识地道,“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学习都那么好了,还差一堂半堂自习课吗?”
陈纪衡回头偷觑一眼父亲的房间,内心有点犹豫。
“就这么定了啊。”孙建军没给他机会反驳,“明天晚上,我在校门口等你。”
“下午吧,下午自习课。”陈纪衡脑子里飞快地反应出晚上要是父母不加班,不容易隐瞒。
“好,下午。我舍命陪君子,咱们不见不散。”孙建军哈哈一笑,放下电话。
为了这场电影,陈纪衡一早上起来就开始做铺垫,他故意起得有点晚,说他脑袋疼。母亲是医生,装病很困难,说哪里痛都不好。他怕母亲让他躺在床上按两下,再发现他撒谎就糟糕了。头痛这种病就万无一失,按又按不动,看又看不到,又可大又可小,还可以用学习太过疲累或者晚上没睡好做借口。
陈父忙着上班,没做过多的理会。陈母匆匆摸了一把他的额头,说:“没发烧,再观察观察,不行吃片扑热息痛。”都以为家里有个当医生的,有病就会如何如何细致地照顾,其实那都是误区。正因为他是医生,所以一般小病根本都不放在眼里,随便给你弄点药揉两下就算完事;这就好比当教师的不会在自己孩子的教育上花费太多力气,经历多了,看透了,也就觉得没用了。
陈纪衡照常上课,在下午自习课之前找班主任请假,说头痛,想回家休息一会,晚自习再来。老师对他刻苦努力的精神大为感动,一个劲地说:“实在不舒服就别来了,好好睡一觉。”
旁边数学老师帮腔:“对呀对呀,不行我给你爸打电话。”
陈纪衡露出个感激而虚弱的笑容:“谢谢老师。”
他慢慢扶着护栏走下楼梯,踱出校门,拐个弯见到远远等着的孙建军。
孙建军请陈纪衡看电影,实心实意。他心里掂量一番,觉得自己捅@了数学老师自行车的那两下,绝对不能和陈纪衡去偷卷纸相比,请陈纪衡消遣一番作为谢礼是应有之义。
孙建军家里有钱,他爹就这么一个儿子,绝不肯亏待,今天给五元明天给十块,从不缺钱花。跟那些兄弟们在一起,也经常请客。他颇得武侠小说和香港电影江湖人士的精髓,不谈钱,谈感情。
要按孙建军的意思,得请陈纪衡看小电影,小电影的意思就是带点色。带色的小电影是孙建军认为最好看的小电影,看电影不带色,那还看什么?
这个主意被老大罗赫批得狗血喷头:“你瞧你那副流氓样?一副下三滥的嘴脸,赶紧把你那点瘪独子心思好好收拾收拾。你以为陈纪衡是你呀?让人瞧不起的玩意,请他就得有档次,懂不?!没出息!”
孙建军讪眉搭眼,愁眉苦脸,好不容易听完骂,前思后想决定去看《古惑仔》。
正规电影院里没有放这玩意的,要看就得去录像厅。陈纪衡一进录像厅的门,就皱起了鼻子。烟味汗味泥垢味,什么味道都有,陈纪衡竭力减少呼吸的次数,捡了一个还算干净点的椅子坐了,等着电影开演。
孙建军想得挺周到,怕陈纪衡以前没接触过看不懂,特地挑选《古惑仔》的第一部《人在江湖》。这系列的电影可以说即使在新片如潮的香港也能称为经典,更不用说在当时业余文化相对落后的大l。
陈纪衡刚看五分钟就陷进去了,周围一切全不存在,只剩下眼前那点方寸的闪亮。男人对热血和j情有一种出自于本@能的向往,他们热爱这种影片这类小说,恰恰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的诸多限制。在那里,他们可以摆脱现实的束缚,随心所欲所向披靡。他们成为了剧中的人,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勇者无惧。
这种影响极为深远,以至于陈纪衡多年以后一听到那串熟悉的旋律,都会不禁血液沸腾思潮澎湃。只不过那时他已功成名就,也许更多的,是对无法回顾的青春的缅怀。
孙建军有点小小的得意。他得得瑟瑟地给陈纪衡讲后面的剧情,每出来一个人他都要介绍一番,恨不能一股脑把后面几部的电影一下子全说完。
十五分钟之后,陈纪衡盯了他一眼。
这一眼像剑,把孙建军钉在凳子上,张着口,却哑掉。
孙建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人厌恶了,他脾气好,也不着恼,只搔搔脑袋呵呵笑。笑完了那一眼的余韵还残存在虹膜上,突然就觉得当时的陈纪衡和罗赫气势相近,压迫感逼人。
孙建军眨巴眨巴眼,切,他想,怎么能比?老大那是什么人物?陈纪衡,嗯也算有点胆色,不过充其量也就是只有胆色的四眼小公鸡。
孙建军偷偷一乐,见陈纪衡神色专注地凝视着屏幕,白皙的面孔在光线忽明忽暗的映s下呈现出线条深刻的剪影。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带着一种干净利落的倔强的味道。
孙建军不由自主往后缩进椅子里,心头有一只小猫在痒痒地挠。他趴趴头发,懊恼地后悔,还不如去带陈纪衡看带色小电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