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卫燃牵着毛驴,跟在拎着两个油桶的马赫布卜身后摸黑走着。
“前面有个泉眼,很小,但是泉水非常甘甜,我像木尔塔扎这么大的时候,经常在这一带牧羊。”马赫布卜一边走一边介绍道。
“看得出您对这里非常熟悉”
“当然,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马赫布卜说到这里却叹了口气,“但我可没想到有一天我要在这里打游击,在我从木尔塔扎那么大变得像哈比布拉那么大的那些年里,苏联让我见识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也从一个牧羊人的孩子变成了大学老师。
从这一点来说,我是感激苏联的。”
“直到10年前”卫燃叹息道。
“是啊”
马赫布卜嗤笑一声,“和我从我的父亲那里听到的关于英国人的描述没有什么两样,我的祖父向往英国,他能说流利的英语,曾经担任过英国人的翻译。
但我的父亲憎恨英国,他是一名和英国人战斗的战士,杀死了很多英国人。
我呢?
我曾像我的祖父向往英国那样向往着苏联,并且有幸去莫斯科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的孩子哈比布拉却像我的父亲憎恨英国一样憎恨着苏联,同时又向往着美国。
你看,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就算哪一天木尔塔扎开始憎恨美国,就算美国开始入侵阿芙汉,我也一点不意外。”
“您是一位先知”卫燃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叹息道。
“愚蠢又高傲的英国让阿芙汉的各个部落团结在了一起”
马赫布卜对这片土地看的格外清楚,“苏联人让我们这些生活在山里的原始人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但他却又像愚蠢又高傲的英国人一样选择侵略我们,并且和当年的英国人一样坚信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然后这场战争打了快十年”卫燃忍不住说道。
“是啊,快十年,在这快十年的时间里,我失去了我大部分孩子和家人,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学生,哈比布拉失去了去美国留学的机会,木尔塔扎甚至连上学的机会都没了。”
马赫布卜摇头叹息,“希望我们付出的这些代价能让苏联朋友们学到一些教训吧。”
“他们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卫燃跟着叹息道,以苏联解体作为代价。
在这近乎自言自语的闲聊中,提着水桶的马赫布卜最终停在了一个狭小的山洞门口,随后摸出个打火机点燃。
借着煤油打火机跳动的微弱火光,卫燃可以大概看到,在这个不足一米宽一米高,却有两米多深的山洞内部的岩壁上,有一个仅仅手指头大小的泉眼。
这泉眼的正下方,便是一个用碎石和沙砾垒砌的狭小水潭。
将水桶按进水潭灌满并且拧紧盖子,马赫布卜将其递给了卫燃,随后又把第二个水桶按了进去。
就在他们二人忙活的时候,头顶却又一次传来了战斗机的轰鸣,这让帮忙举着煤油打火机的卫燃立刻扣紧了打火机的盖子,同时也躲进了山洞里。
片刻之后,战斗机的呼啸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
等卫燃重新擦燃了打火机,第二个塑料桶也已经被灌满了清冽的泉水。
帮着马赫布卜把两个沉甸甸的塑料桶绑在毛驴的身体两侧,卫燃又特意钻进山洞,取出金属本子里的英军水壶灌满了冰凉的山泉水,跟着跟着马赫布卜走向了来时的方向。
“明天一早,我和哈比布拉送你去下一个游击队营地。”
马赫布卜说道,“等你的采访结束之后,希望你能履行承诺。”
“我会的”卫燃认真的做出了承诺,哪怕他对此毫无把握。
等他们二人回到那座巨大的山洞的时候,哈比布拉已经煮好了热牛奶,并且还杀了一头山羊,此时只等着清水下锅了。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出发”
马赫布卜一边把水倒进放着羊肉的锅里一边说道,“木尔塔扎,你和羊群留下来,你负责照顾阿雅娜和索拉娅。”
“好”木尔塔扎点了点头。
“我们送维克多去阿卜杜勒那里”马赫布卜又朝着自己的小儿子哈比布拉说道。
“爸爸,你打算让他.”
哈比布拉话音未落,便注意到他的爸爸马赫布卜指了指身后的帷幔,又用手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下。
“好吧”哈比布拉最终点了点头,盖上了搪瓷小锅的锅盖。
对此,装作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卫燃也就只能礼貌客气的接过了木尔塔扎递来的一杯热羊奶,随后看着他们祖孙三代人仔细的洗过手,在山洞的角落铺开毯子,跪坐其上,将双手捧在身前,虔诚的进行着宵礼。
同时,他也隐约听到了对面帷幔另一边隐约传来的虔诚诵经声。
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毯子,卫燃将英军水壶的套杯取下来,灌了大半杯水放在篝火的边缘,随后又把拧开盖子的水壶也埋在了被烤的炙热的沙砾中耐心的加热着。
这里的冷和列宁格勒的冬天以及东三省原始森林里冬天的冷又不一样。
干冷,冷的空气都显得稀薄。同时还干燥,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夹杂着飘荡的沙尘。
这里还有绝望,山洞外一望无际的荒凉群山,山洞里仿佛神魔在耳边低语的诵经声,以及羊圈里那些山羊时不时发出的声音和弥漫着些许臭味,混杂着锅里飘荡出来的些许肉香,这一切都让人有种下意识想逃离这里,想躲进温暖的篝火堆最中间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套杯里的山泉水和水壶里的山泉水相继被煮开,卫燃也拧紧了套杯的盖子,将其重新塞进帆布壶套,随后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当作水袋。
将套杯里煮沸的开水倒进刚刚木尔塔扎送来的那杯羊奶里,卫燃盘腿坐在温暖的篝火边小口小口的喝着,也静静的聆听着远处阴暗角落里的祈祷声。
终于,就在他把稀释的羊奶全部喝光,就在煮着羊肉的小锅也开始沸腾,并且飘荡出越来越浓郁的肉香味的时候,这一家人的宵礼也终于来到了尾声。
片刻的等待之后木尔塔扎给他分了一个并不算大的搪瓷盘子,马赫布卜则用一把银制的餐叉和一把小刀,给他分了几块羊肉一碗肉汤。
而哈比布拉则扒开篝火边一堆炙热的沙子,从里面挑出了几张刚刚烤好的热馕,用围巾一番拍打之后,给卫燃分了半块。
与此同时,木尔塔扎也招呼着那个叫索拉娅的同龄小姑娘,给帷幔另一边的阿雅娜也端去了羊肉、肉汤以及刚刚烤好的馕。
婉拒了马赫布卜递来的餐刀和餐叉,卫燃取出了解食刀,再一次以行李箱当作餐桌慢慢的吃着,同时也听着这一家人隔着帷幔用他们的母语进行的闲聊。
实实在在的填饱了肚子,卫燃在裤子上抹了抹解食刀上残存的油脂。随后将毯子铺在了篝火边,枕着行李箱里拿出来的衣服卷仰躺着,看着山洞天窗外的星空。
不久之后,哈比布拉也吃饱起身,招呼着比他更早吃饱的木尔塔扎,用一捆厚实的毛毡挡住了山洞的洞口。
少了如此大的一个进风口,这山洞里顿时也暖和了许多,哈比布拉紧接着却从兜里摸出一把口琴,坐在篝火边吹着一首好听却叫不出名字的曲子。
在这曲子的伴奏中,累了一整天的木尔塔扎最先蜷缩在篝火边,抱着一只小羊羔进入了梦乡,不久之后,卫燃的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最终彻底闭上了眼睛,并在不久之后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爸爸,你真的打算带他去阿卜杜勒老师那里吗?”哈比布拉收起口琴轻声问道,“他那里是最前线,这太危险了。”
“明天一早就出发”
马赫布卜说道,“就算记者不打算去,至少要把防空机枪和弹药送过去,这本来就是阿卜杜勒急需的。”
“你留下来吧”哈比布拉说道,“妹妹就要生产了,你留下来至少可以照顾她。”
“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帷幔另一边的阿雅娜说道,“这不是我第一次生产了,我有经验,有索拉娅帮忙,我自己就可以的。”
“我们把防空机枪和记者送去阿卜杜勒那里就立刻回来”
马赫布卜说道,“那里并不算远,我们在天黑之前就能赶到,后天早晨天亮之前就能赶回来。”
“既然这样,让木尔塔扎也跟着吧。”
帷幔另一边的阿雅娜开口说道,“这里除了和我索拉娅已经没有活着的游击队员了,那些武器弹药都给阿卜杜勒老师送去吧,他们那里肯定用的上。”
“你自己在这”
“木尔塔扎也帮不上我什么,而且我还有索拉娅。”阿雅娜说道,“你们很快就能赶回来不是吗?”
“把那两只正在产奶的母羊留给你吧”马赫布卜做出了决定,“你需要它们,你肚子里的孩子也需要。”
“好吧”阿雅娜心不在焉的应了下来。
一时间,这被火光勉强照亮的山洞里也安静下来,刚刚一直在假寐偷听的卫燃也无声的叹了口气,抱紧怀里仍旧滚烫的水壶,彻底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他睡的并不舒服,尤其后半夜即将天亮的时候,篝火的余烬也没有温度之后,这山洞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让他像是躺在冰箱里一样。
就在他琢磨着要不要添一些煤炭的时候,马赫布卜也已经爬了起来,随后叫醒了哈比布拉和木尔塔扎。
见状,卫燃索性也坐了起来。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哈比布拉用英语说道,“早餐可能还要等一会儿。”
“有什么是我能帮上的吗?”卫燃微笑着问道。
“挤羊奶怎么样?”哈比布拉开玩笑一般问道。
“这份工作就算了”
卫燃赶紧摆摆手,这工作他是真的没干过,让大家喝不上热羊奶事小,他可不想弄伤仅有的两只母山羊,那显然是马赫布卜为待产的女儿准备的“营养品”。
哈比布拉同样只是在开玩笑,“既然这样,帮我们把篝火点起来吧。”
“这个我擅长”卫燃愉快的接过这份工作。
等他点燃干硬的粪便,又压上些煤块的时候,木尔塔扎和那个名叫索拉娅的小姑娘已经挤好了两罐羊奶,哈比布拉则在把所有的工具和原材料都准备好之后,放心的将熬煮奶茶的工作交给了卫燃,随后他们一家人便开始了晨礼。
在卫燃眼里,在此时这个完全称得上世俗化的阿芙汉,像他们这一家一样如此虔诚的信徒,几乎就和后世同一片土地同一个国家里,没有信仰的人一样的稀奇。
等这一家人完成晨礼,山洞外的天才刚刚亮,朝阳也才仅仅映红了天边而已。
给每人倒了一杯亲手熬煮的奶茶,卫燃趁着马赫布卜给大家分昨晚没吃完,刚刚重新加热过的肉和馕饼的时候问道,“马赫布卜,在出发之前,我能给你们一家拍一张合影吗?”
“当然可以,这是我们的荣幸。”马赫布卜说道,“等洗出来的时候,如果能寄给我一张就更好了。”
“当然没问题”
卫燃痛快的答道,“如果您愿意留给我一些时间,我甚至可以在出发之前洗出来一张底片。”
“你需要多少时间?”马赫布卜追问道。
“最多一个小时”
“这些时间还是有的”
马赫布卜松了口气,一边将一块肉放进他面前的托盘里一边感激的说道,“维克多,那就麻烦你了。”
“这没什么的”卫燃连忙摆了摆手。
接下来的时间里,马赫布卜一家用母语聊着接下来拍合影的事情,以及诸如他们有多久没有拍下合影,上次拍合影的时候谁还在,现在已经不在了之类的伤感话题。
卫燃并不准备让他们知道自己能听懂他们所说的一切这件事,某种程度上,他听不懂,所以他们才会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一个一直被自己下意识忽略或者想当然的问题。
这些阿芙汉人也是人,他们同样有家庭,同样有朋友,同样会因为家人、朋友甚至同胞的不幸而伤心、唏嘘以及落泪。
或者不如说,阿芙汉也好,阿芙汉人也好,当这个词被提及的时候,或许不该下意识的去关联到孔布分子。
设身处地的想想,如果自己的国家被侵略,被屡次侵略,如果自己有机会去做些什么,又或者说,自己只能做些什么。
那么自己恐怕最先丢弃的就是做人的底线和杀人方式的上限,这并非是否高尚的问题,也并非“觉悟”的问题,只是单纯的“我还能做些什么?”罢了。
心不在焉的喝完了属于自己的奶茶,吃完了属于自己的半张馕饼和两块羊肉,卫燃悄无声息的收起了被重新加热的英军水壶,随后从行李箱里取出了那台美能达相机。
“我们去哪拍?”卫燃重新将相机挂在脖子上问道。
“就在山洞外面吧”马赫布卜做出了决定。
对此,卫燃自然没有什么意见,端着相机第一个走出了山洞,往前走了几步之后转过身,将镜头对准了站的略显分散的几个人。
“你们离得太远了”卫燃抬头用手比划着说道,“靠拢一点儿吧,这样拍出来不像一家人。”
“不,这才是我们一家人。”
马赫布卜用虚搂在身侧的手晃了晃说道,“请让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妻子的位置”。
说着,他又用另一只手指着身体右后侧说道,“那是我的大儿子和他妻子的位置,你看,木尔塔扎就站在他们夫妻位置的前面。
我的身后是我的第二个儿子和他妻子的位置,他们前面本来也有个漂亮的姑娘的。但是他们一家也都已经死了。
哈比布拉身旁的空位是留他的女朋友的,他已经带着她见过我们一家人了,她也没能活下来。
最左边是我唯一的女儿阿雅娜和她的丈夫木罕末得,木罕末得是我所有的学生里成绩最差的。
但他追到了我唯一的女儿,而且他战斗非常英勇,这些年一直在带领游击队和苏联人战斗,直到昨天晚上。
在他们前面,本来应该还有一个英俊的小家伙的,可惜,他也死了,他在帮忙打水的时候踩中了苏联人的地雷,索拉娅和他是同学,所以就让她站在他的位置吧。”
“我前面本来还有一支猎犬的,非常漂亮的猎犬。”
哈比布拉指了指自己的正前方说道,“他叫阿里,也没能活下来,死于苏联人的化学武器。”
“我们几年前拍最后一张合影的时候就是这样站的”
马赫布卜说道,“所以维克多,就让我们这样站着再拍一张合影吧吧。”
“你们一家人很幸福”
卫燃真诚的说道,“至少曾经很幸福。”
“现在我们也很幸福”
马赫布卜苍老的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笑意,“我感觉他们现在就在我周围。”
“先生们,女士们,当然,还有那只漂亮的猎犬,请都看向我!”
卫燃用俄语和英语重复着,在所有人都忍不住笑出来,露出最幸福的笑容的时候,在第一缕朝阳洒在这一家人脸上的时候,按下了仿佛镶嵌了钢针的快门。
重复多拍了一张,卫燃说道,“我这卷胶卷还能拍几张,不如让我给你们各自拍一张单人照吧,不会浪费很多时间的。”
“那就多拍几张吧”马赫布卜随和的笑了笑。
等卫燃将这句话用英语重复了一遍,最开心的却莫过于木尔塔扎和那个名叫索拉娅的姑娘了。
他们终究还是孩子,终究还有很多能让他们开心的事情。
在卫燃一次次的按下快门里,这一家人各自拿着武器留下了双份的单人照。
马赫布卜的单人照,是拿着一支波波沙冲锋枪拍下的。
哈比布拉则扛着一支毒刺防空导弹。
木尔塔扎手里拿着的,是他昨天一直背着的李恩菲尔德步枪。
索亚拉虽然没有武器,但脖子上却挂着一台苏联望远镜。
而挺着大肚子的阿雅娜,则坚持拎着那支SVD狙击步枪。
也正是趁着拍照的功夫,卫燃也从哈比布拉那里得知,木尔塔扎拿着的那支李恩菲尔德步枪是他的父亲留下的。
而他的妹妹阿雅娜,竟然是一名优秀的狙击手,索拉娅更是她观察手,这两人这些年已经狙杀了超过20名苏联军人。
最后额外给这对狙击搭档拍了一张合影用完了最后一张底片,卫燃仔细的完成回卷之后取出了底片,随后直接将相机交给了哈比布拉,他自己则拿着胶卷跑回山洞,再次以行李箱为掩护取出了屁股包,这就开始了冲洗准备。
除了调整水温略微费了些心思,这冲洗过程倒是并没有出现任何的意外。
等他将冲洗好的胶卷取出来并且沥干了水份的时候,这一家人也围了上来,借着外面打进来的朝阳,一张张的看着这卷底片拍下的每一张照片,讨论着谁的照片拍的好,谁的表情或者姿势没有摆好。
直到所有人把底片全都看完,卫燃这才从屁股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和一把小剪刀,把那些双份的底片全都剪下来一张,晾干之后装进了信封里。
“这些交给谁来保存?”卫燃用俄语问道。
“让阿雅娜拿着吧”马赫布卜说着,双手接过纸袋子,随后将其递给了他的女儿。
“这台相机也留给她吧”
卫燃说着,已经从行李箱里取出了配套的相机包、胶卷、支架、闪光灯、快门线等等东西。
“你这是”
“我还有一台备用相机”
卫燃一边扣上行李箱一边说道,“这只是我的工作,但我猜你们更需要一台相机,这样不管你们,还是其他家庭,至少多了拍摄一次合影的机会。”
“谢谢”
阿雅娜用英语冒出了一句感谢。
“期待你给你的孩子多拍一些照片”卫燃放慢语速用英语说道,“孩子的童年该被足够多的照片记录下来,哪怕是战火里的童年。”
见妹妹求助般的看向自己,哈比布拉连忙将卫燃的这句祝福翻译成了母语。
不等阿雅娜抱着相机再次道谢,卫燃也看向了马赫布卜,“我们也该出发了。”
“谢谢你的相机”
马赫布卜回过神来,“我们这就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