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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寒山下,暮色四合。

    湖水漾着清波, 叮咚作响地撞击着岸边的石头。熹微的天光中, 树影婆娑、虫鸟啁啾。

    若有人刚巧行经湖畔的林道,定会吓上一跳, 因为他会听到两棵树在对话。

    枝叶稀疏的柳树用枝条抽了抽旁边的老槐树,问道:“诶, 怎么样?朕的野外迷彩伪装服不错吧?”

    燕重锦抬脸瞅了瞅头顶绿油油的树冠,闷声道:“皇上英明。”

    梁焓脸上涂着墨绿的颜料, 整个人套在深棕色的树皮里, 头顶和背后绑满了树杈子。在这种光线昏暗的林子中有着极强的隐蔽性。如果不走近细看,很难分辨出是人是树。

    但燕重锦还是感觉蠢得可以。

    “陛下万金之躯, 为何非要亲自来?万一出点什么意外, 微臣不好担待。”

    梁焓道:“梁笙一个废人都肯只身犯险, 朕又有什么不敢来的?有些话, 朕想亲自和他说清楚,也让他死个明白, 免得睿儿心里结什么疙瘩。”

    “那由臣等将他捉拿入宫,交给陛下亲审就是了,何必费这么大心思......在这儿装树?”

    “朕那二哥心机诡谲,若贸然带兵潜入凌寒山, 很可能打草惊蛇,不如精兵简从地守株待兔。别忘了,你上次就在乐湛扑空了。”

    燕重锦听出对方有些不看好自己的工作能力,所以选择亲自出马。再想想下辈子才能领到的俸禄, 心情顿时灰暗得和乌鸦毛一样。冷风一吹,头上的树叶簌簌飘落,愈显凄凉。

    梁焓干咳一声,安慰道:“不过你这次做的不错,还能说服你弟弟帮朕下套。若此次拿贼顺利,你兄弟二人都是大功一件。”

    燕重锦眨了眨眼。没敢说池寒是被自己打服的。

    天色一暗,山里的温度陡然降了下来。瑟瑟夜风中,立在道口的小白杨忽然连枝带叶地抖了起来。

    燕重锦见了望的侍卫有了反应,虽然反应有点奇怪,还是当即传音给各个埋伏的高手:“有人来了,都打起精神来!”

    “是!”身后一圈左歪右斜的树立马直起树干,脚下飞快地挪移一番,各自站好位置,随后就一动不动了。

    车夫从杨树下解手回来,对马车里的人禀报道:“主子,前面未发现异常,不过上山的路越来越窄,到了山顶可能要弃车步行。”

    梁笙摸了摸手中的竹杖,颔首道:“走吧。”

    “是。”

    青顶油壁马车从面前驶了过去。

    燕重锦抽抽鼻子:“有药味,怎么还有股酒味?”

    梁焓懒得理某条人形警犬,下令道:“两人留守在这儿,剩下的随朕来,跟着他们上山。”

    茫茫夜色里,一辆马车行在路中。隔着十几丈远,几棵张牙舞爪的大树摇摇晃晃地行走在后面,瞧上去诡异而渗人。

    是以,池寒在松树下一回头,见到一身女装的梁笙先是一愣,待看到后面那群树妖时,吓得差点把怀里的孩子扔了。

    不过他事先得了燕重锦的提醒,反应也快,立马将视线拉了回来,没露出什么马脚。

    “睿儿!”梁笙跌跌撞撞地扑向了梁睿,不断唤道,“睿儿,是爹!爹爹来了......”

    车夫便是白日里前去驿馆盗人的刺客,他递过来一只嗅瓶,对梁笙道:“世子被下了迷药,所以一直昏睡。”

    梁笙一时心急,竟把这茬忘了,忙接过来将孩子唤醒。

    梁睿睁开眼,一见眼前的人是梁笙。立马喊着爹扑到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梁笙同样泪落如雨,抱着儿子哽咽不已。

    这二人是不是亲生父子,已经显而易见了。池寒看得分明,却只能叹息一声,道歉道:“对不起。”

    梁笙不明所以地望向他,身旁的车夫已扑通一声,当场倒在地上。

    背后赫然插着一支箭。

    燕重锦收起弓,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树杈子,威风凛凛又模样滑稽地呼喝道:“废王梁笙,还不束手就擒!”

    梁笙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急忙向后退去。若不是池寒扶了一把,差点就掉下悬崖。

    梁睿一见这帮群魔共舞般的“植物人”,当即吓得惨嚎起来。

    梁焓忙用袖子抹了抹脸,向梁睿张开手:“睿儿,朕在这儿,快过来。”

    梁睿眼泪犹坠在脸蛋上,望着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往梁笙的怀里缩了缩。

    妈的,这领养的就是不如亲生的,回头老子自己也生个娃。

    梁焓有些失望地收回手臂,冲自家兄长打了个招呼:“二哥这些年避而不见,原来是去变性加治腿了?”

    梁笙没不理睬他的冷嘲热讽,只转过头,默默看向池寒。池寒根本不敢与那双复杂的目光对视,抿着唇垂下了头。

    “不必看了,那位是我堂弟。”燕重锦道,“梁笙,你逼宫造反、谋害太后在前,罪无可恕。盗走皇子、挑拨外邦在后,其心可诛。事到如今,你还要一意孤行,不肯伏法么?”

    梁笙惨笑一声:“梁笙一届废庶,又是残废之人,所有罪孽无意否认。可睿儿是我的儿子,你们凭什么夺走!”

    梁焓道:“他如今是朕的皇长子,是祭告过宗庙,订上族谱的,就算你是他生父也没用。”

    “没本事生孩子只会抢别人的?”梁笙心中气急,反唇相讥道,“皇上不是成亲了么,该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梁焓一噎,正在肚子里找词儿,燕重锦先急了:“你大胆!陛下龙体康健得很!”就是有点缺乏锻炼,腰力偏虚。

    梁笙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猜、猜的......”

    “别添乱,这不是重点。”梁焓拨开燕重锦,对梁笙道,“梁睿记在朕名下,总比跟着你一个在逃的逆贼强吧?再说他是朕亲侄,朕也没亏待他......”

    “没亏待?”梁笙眼红如血,“那他在乐湛生活好好的,为何到你这儿就失聪了!”

    “他有病。”

    “你才有病!”

    梁焓深吸口气,拽住要上前打人的燕重锦,耐着性子给梁笙解释了一遍,对方却露出狐疑的表情:“皇上有这么好心?会换血救我儿子?”

    “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不愿坐视亲侄死在眼前,也不想把上一辈的恩怨加诸在一个无辜稚子身上。冤有头债有主,你做的孽,朕自会同你当面清算!”

    “你母后把我推向青魃的时候,可有想过稚子无辜?她为苟活性命杀我母妃时,又可曾有半分好生之德?”梁笙银牙暗咬,“既是冤有头债有主,惠贵妃当年害得我们母子一亡一残,我向你母子二人讨债,可算过分!”

    “你说什么?!”梁焓不禁瞪大了眼。

    “怎么?父皇驾崩前连这事都没告诉你?”梁笙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也对,说出来有失颜面,以他的性情,是得带入棺材里。”

    听得原委,梁焓这才知晓当年发生了什么。

    怪不得母后一提庆王就掉泪;怪不得焱妃是六宫里的禁忌;怪不得父皇临终前长叹梁笙不可留,眼中却没有半分厌恨,只剩哀凄落寞。

    从前只当梁笙和梁昱一样眼红皇位,所以不择手段地逼宫谋反。现在看来,对方只是在讨债,讨焱妃的命,讨自己的腿,讨原本属于他却又被母后毁掉的一切。

    上一辈的仇恨,已经浇注了无数人的血泪。事到如今,这笔账还要如何清算?

    看出梁焓面露犹豫,燕重锦上前道:“陛下,就算先帝太后对梁笙所有亏欠,也不是您的错。他谋反失败一路潜逃,这些年依旧贼心不死,躲在乐湛不知在谋划什么。何况这次盗走皇子,更是和宫中内侍里应外合,恐怕朝中亦有同党,决不可放过。”

    “朕明白。”梁焓眼神镇定下来,对梁笙道,“既然事出有因,朕可以不杀你。但你是父皇钦定的废庶反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免不了幽禁之刑。看在睿儿的份上,朕保你一世平安,半生富贵。吃穿用度,不会比一个闲散王爷差。”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了。

    梁笙心中震撼,没想到对方真会放过自己,但很快也反应过来:“代价呢?只是失去自由么?”

    “交出同党。”

    一个残废十余年的人,消失三年就不坐轮椅了,难道是自愈了不成?燕重锦在乐湛险些错失梁睿,可见有人通风报信。梁笙进出东都从未走漏半点风声,甚至把手伸到了穹阊殿,还利用东瀛使团打掩护,帮他的人绝对在朝堂之中......

    梁焓不是圣贤,更非仁君。他对血亲兄弟勉强能网开一面,但对怀有二心的下属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果然,这人眼里还是容不得沙子。

    梁笙知道,如果自己把澹台烨卖了,虽然失了自由,但荣华富贵跑不了,睿儿也不会再远离自己。可澹台家会是什么下场,用膝盖想想也知道。

    倘若那个人死了,自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么?可就算自己不说,以梁焓百龙之智,怀疑到澹台烨身上是早晚的事。何况那人本就和蔺家串通好了,铁了心要谋反易主,他根本无力阻止。

    除非......

    “我没有同党。”梁笙声音平静,神情寡淡,“不过都是早些年,在宫里安插的几个死士而已。想必现在也被你拔除得差不多了。”

    “此言当真?”

    “都这个时候了,我没必要骗你。”他垂下头,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低声道:“爹这辈子过得不快乐,所以希望你一生幸福,知道么?”

    梁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梁笙在月光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已经是小男子汉了,别总哭鼻子,记得多笑笑。”

    梁睿学着他的样子笑了笑。

    “去吧,以后好好听皇上的话。”他将儿子往梁焓的方向推了推。

    梁睿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见父亲冲自己鼓励地微笑着,就迈开步子往前跑了几步。

    梁焓蹲下身,正准备迎接奔向自己的小人儿,忽然看到后面那个瘦弱的身影一晃,决绝地跳下了悬崖!

    “二哥!”

    “糟了!”池寒飞速扑到崖边,险险拽住了梁笙的袖子。对方却目露决绝,用竹杖狠狠敲在他手上。池寒诶呦一声,不由得松开了手。

    ......

    澹台烨猛地睁开了眼。

    视线依旧模糊得紧,额头胀痛欲裂,四肢也麻木无力,整个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费劲地张了张口,喉咙里只能勉强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

    酒里居然真的有药,那人骗自己喝下去是想做什么?

    他皱紧眉头,努力地回想了一番,终于忆起。

    迷糊的睡梦里,隐约有人在耳边说道:“烨,与你相识是梁笙之幸。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能还你的,也唯有此夜。”

    “睿儿终究是我的儿子,不能再连累你......如果我没能回来,请不要做傻事。”那人说完又顿了顿,自嘲地一笑,“我忘了,你这样聪明的人,定不会犯傻的......”

    妈的,我要真聪明,怎么会中了你的美人计?!

    梁笙你个傻瓜蛋。我所做的一切,何时需要你还了?何时怕你连累了!

    你他妈要是回不来,我的确不会犯傻,因为老子会疯!

    心中一时气急,竟猛地抬起一条胳膊,咚地打在床柱上,痛得恢复了几分知觉。他缓了口气,挣扎着从榻上翻下身,结果一头撞上茶几,上面的瓷壶哗啦一声摔碎在地上。

    澹台烨晃了晃稍微清醒些的脑子,抓起一只瓷壶的碎片,咬牙划在自己的手臂和腿上。剧痛之下,几道寸许长的伤口溢出了血,四肢终于听使唤了。

    葵安听到房里的动静,急忙跑进来探看,一见此番情景,不禁骇了一跳:“公子,您这是怎么了?”难道和夫人做成好事反倒想自尽了不成?

    “我无事。”澹台烨声音沙哑,“夫人去哪儿了?”

    “夫人说是沐浴去了。”

    “蠢奴才......”

    作者有话要说: 澹台烨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急火攻心地道:“备马,去凌寒山!”

    嘤,请大家原谅我,智商80的作者君没掐算好字数,狂撸8000多裤子都差点脱了居然还没掉马,只能分两章发了T T。。。

    下章肯定掉了,再不掉你们打死我。我码完尽快发,应该在明天上午就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