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靠岸,人群蜂拥而至,船上的人下来,涌向码头与市集的班车;展行过了检票口与海关,回头张望,只发现了三个人。
一边走一边吃,脑袋包得像个棒槌的人自然是霍虎;唐悠换了件格子衬衣,从衣领中捋出来,戴着顶宽沿圆帽,像民国时上海滩里的小少年。
林景峰则穿着件黑外套,修长出挑的身材到哪都遮不住,脖颈上围着条白围巾,兜帽拉起来,遮着半边英俊的脸——这也是红发计划中的一环,让林景峰假装以展行作饵,再令蓝翁发现,放松他的警惕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要展行暴露身份,蓝翁便会猜到林景峰随行,下一个目标就是林景峰,连环诱饵真正的杀着在于特种部队四人,谁也不会想到,盗墓贼会与特种部队有交情。
红毛是怎么乔装的?展行到处张望,硬是没发现特种部队的踪迹,于是在甲板的边缘坐了下来。
四周都是人,大部分是裹着头巾与厚棉袄的俄罗斯妇女,汽笛鸣响,船只启行,排开黑龙江上的零星薄冰,朝下游开去。
这些就是倒包的人,展行听林景峰说过,她们办个旅游签证,在家里穿着旧衣服过来中国,买上新衣服换在身上,又在衣服,腰带以及裤子里装满货物,海关通常有限带重量,几个大妈把自己装得满满的,坐在甲板上,于漫长的,无聊的行程中开始等待。
展行推开轮椅,背靠船舷坐着,掏出一盒烟摇了摇。
崔文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问:“听说你家很有钱?是北京那个……”
展行头也不抬:“孙亮的外甥,来一根么?”
崔文:“你随便找个什么活干不好?要到这里来?”
展行无所谓道:“我的梦想,你不懂的。”
崔文嗤之以鼻,展行给他递了根烟,崔文许久后才说:“谢谢。”
展行:“你和小唐的哥很熟么?”
崔文:“打小认识,他带我入行的。”
展行点了点头,崔文因为钱出卖了唐楚,展行一向不太喜欢与这一类人打交道,便懒得多说。
片刻后崔文又问:“怎么都在看书?”
展行满不在乎地张望,行程得好几小时,船上的人几乎人手一本,不管男女老少,都在看书。
“俄罗斯人是个喜欢文学的民族。”展行随口道:“你不知道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果戈里……他们的自然科学也很牛叉,像地理与海洋学,还有生物学。”
崔文没有回答,很久以后又说:“小时候应该多学习,以后也没机会了。”
展行掏出普希金诗集翻了翻,心不在焉道:“活到老学到老的嘛,只要有心,随时都可以,而且也不一定要在学校。”
崔文叹了口气:“不是被姓蓝的杀,就是被你的那帮兄弟们杀,再不然坐电椅……”
展行忽然想起了崔文的未来,他确实没什么盼头了。
展行正色道:“崔文,我觉得世界上……很多事情,不管在什么时候做都不算迟。而且未来也是不一定的。”
展行心里没底,他听说过不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例子,也听过自暴自弃,逃生无幸,拉着其他人垫背的丑恶面。崔文能不能活下去,谁也说不准,红发等人没一个把崔文放在眼里,万一出了差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很缺钱么?”展行问。
崔文颓丧地说:“是,可惜没走正道,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叹了口气,展行翻开一页书,笑着说:“朋友啊,你快别后悔。失去虚度的光阴,并非倒霉。”
崔文问:“为什么。”
展行说:“因为未来还有希望。唐楚是你的好朋友,不想活着见到他,对他道个歉么。”
崔文不再答话,展行又自言自语道:“你还年轻,还有很多人会对你钟情。”
崔文问:“也是他说的?”
展行点了点头。
展行认真说:“崔文,听着,见到那老头子以后,你一定得记得别把话说全,装得像还有事情没告诉他们一样,他们就绝对不会杀你,因为觉得还能从你嘴里套出重要的消息来,切记保留点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们救我的时候,我会让小师父也把你救出来。”
崔文道:“就算出来了,红头发也不会放过我的。”
展行:“他会的!相信我,我会尽我最大努力保住你。从现在开始,不算晚。”
崔文似乎十分不屑:“你能做什么?”
展行笑了笑,他的力量确实有限,做不了什么,但崔文从那时开始就陷入了沉默中,或许是死前的回忆,也或许是对以后的希冀。
船到站——哈巴罗夫斯克,中文名字叫伯利。
这是黑龙江俄罗斯界边的第一个城市,许多人在这里中转,城市并不太大,比起中国边境抚远商业集市的喧嚣景象,这里人更多,也更杂,少了许多店铺,取而代之的是接踵摩肩的人。
崔文自力把轮椅推下斜板:“接头人应该在一家叫北京饭店的地方。”
展行问:“该说什么,你记得吗,复习一下?”
崔文沉默以对,没有回答。
展行也不催促,推着他在人群里慢慢地走,并不时张望,看到离自己不到五十米远的林景峰。
他的围巾在寒风里飞扬,并起食中二指,抹过瘦削温柔的唇,朝展行轻轻地抛了个飞吻。
崔文敷衍地说:“走快点吧,横竖都是死。”
展行手肘倚在轮椅上:“风景其实不错的,别这么悲观,你看那边?那个女孩在朝咱们笑……”
崔文朝展行指的地方看去,一名碧蓝双眼的金发俄罗斯少女买了份报纸,回头瞪着他们。
崔文自嘲地摇头,展行把他推进北京饭店,女侍应上来点菜。
“两位想吃点什么?”女侍应递过菜单。
展行心中一凛,女侍应又低声道:“别抬头,老头子的人等他好几天了。”
展行说:“来点……呃,似乎只有熏肉,你帮我点吧谢谢,你胸部好像垫过?”
斌嫂:“他们还不知道仇玥死的事,角落里的大胡子是她的情人之一。”
展行贼笑着抬头,她穿着花边围裙,头上戴个女仆帽,卷发金灿灿如明媚阳光,嘴唇涂成招惹人的玫瑰红,皮肤如牛奶般白皙,就像曾经的嘉宝。
化妆后的斌嫂朝展行笑了笑,收走菜单。
片刻后她端着托盘过来,两杯伏特加,冷熏肉与烤鲱鱼,蒜肠以及一大篮黑面包。
崔文:“怎么不点中餐?”
展行无所谓道:“出来玩总是要尝尝当地口味不是么。”
他望向女侍应,女适应托着手肘,站在柜台后,左脚高跟鞋跟挠着右脚的小腿肚,心不在焉地朝餐厅角落看。
那里坐着一桌俄罗斯客人,大胡子,喝得满脸通红,浑身酒气。
展行与崔文碰杯,喝了口酒,瞬间喷了满桌。
崔文:“哈哈哈!”
展行五官扭曲:“简直像在喝工业酒精!”
一名大胡子醉醺醺地走过来,将酒杯朝桌上一放,瓮声瓮气地说了句中文:“小朋友从哪里来?”
大胡子把手无礼地搭在展行肩膀上,并捏了捏他的侧脸。
展行说:“我有从中国带出来的东西想卖……你知道什么地方有二手货交易市场吗?”
大胡子醉眼朦胧地笑了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崔文不安分地把轮椅后退了些,似乎想逃跑。
大胡子随口发问,却不等展行回答,挪开视线,望向门口,似乎感应到某个进来的人。
一名少年穿着黑风衣出现在旋转门内侧,他把帆布背包随手搁在角落,一膝屈曲,一脚伸长倚在帆布包上,于风衣内袋掏出短短的口琴。
林景峰在面前的地上放了个白铁皮小饭盒,捧着口琴,凑到唇前,吹起一首歌。
俄罗斯人的“喀秋莎”。
乐声很低,在他戴着露指手套的指头间流淌出来,大胡子懒懒道:“有,需要带您去么?”
展行笑道:“最好了,离这里远么?”
大胡子起身,掏了几枚硬币扔在林景峰的小饭盒里,转身朝同伴们说了几句话,于是喝酒的俄罗斯男人离开餐厅,走向大堂。大胡子绅士般作了个手势:“请。”
就在饭店里?展行与林景峰同时心想,林景峰的口琴声恰到好处地一顿,继而换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展行起身推着崔文过去,大胡子帮他们按了电梯,通向饭店的地下停车场。
餐厅里,林景峰把盒子里的硬币随手倒在斌嫂的托盘上,闪身出饭店。
展行上了车,与崔文被带到一个地下赌场,光线昏暗,大胡子吩咐人把崔文推走,展行暗自祈祷祝崔文好运,自己则被带进一间单独的办公室里。
大胡子随手取了撞棍,坐在台球桌旁:“说说吧,来这里做什么?”
展行从背包里朝外掏东西:“我来做一个交易,请问,有一个叫唐楚的中国人,他在你们手上么?”
大胡子的嘴角动了动:“你找唐楚?你是他的什么人?”
展行把一个包袱放在桌上:“他的弟弟拜托我来带他回去。”
大胡子看也不看那包袱,说:“我知道这个人,你打算付我多少酬劳?”
展行:“这里都是你们的……”
大胡子说:“那不是我要的东西,况且我也不敢要。”
展行疑惑地蹙眉。
大胡子又道:“这样告诉你吧,我是我,他们是他们,我只负责为蓝先生打理在俄罗斯边境的任何事情,不直接参与他的交易。”
展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现在在哪里?”
林景峰按着耳机,里面传来大胡子与展行的对话,十分不清晰,显是经过了多重屏蔽,幸好唐悠的通讯设置非常强力,依稀能分得出声音。
唐悠的声音在另一只耳朵的通讯器里响起:“根据小贱身上的追踪器显示,他们现在正处于一个地下室,目标入口是你的左手街角直走三百米,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右转后,经过三个街区的第二栋建筑物。”
“你认识仇玥么?”展行忽然道。
大胡子说:“那不是我要关心的,我比较奇怪为什么这次换了人。”
展行说:“因为她死了。”
大胡子点了点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展行:“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仇小健是也!”
林景峰站在地下赌场的对面,一指按着左耳上的传音器:“我听到你哥的声音了,他也在里面。”
唐悠深吸一口气:“小贱呢?”
林景峰:“当然是被他们关在一起了。”
唐悠:“其他人正在审崔文,你先别进去。”
展行话还没说完,大胡子便说:“可以,你在里面等一会。”说着收缴他的包裹,把他推进了一个密室里,展行踉踉跄跄地站稳,室内男人声音响起,警觉地问:“什么人?”
那声音一出,展行便知道是唐楚,他记得唐楚,唐楚却不记得他了。
“送快递的。”展行解开围巾,脱下外套笑道:“药师佛石刻、三公铜镜,记得么?”
唐楚蓦然坐起,当啷一声又摔回位上,室内黑暗,展行好一会才习惯了从三层铁天窗外投入的朦胧的光线,看到一个既脏又残的男人,拄着一边拐杖坐在床上。
“唐悠死了。”唐悠说。
唐楚问:“谁让你来的?崔文那小子被抓住了?”
展行说:“他出卖了你,崔文、仇玥和华南之剑的特种兵在长白山上枪战,唐悠死了。”
唐楚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大胡子迷惑地眯起眼,听着囚室中传来的对答,身边则是一脸菜色的崔文。
“他只是陷阱的第一环。”崔文说。
大胡子问:“他想做什么?”
崔文:“他们想用两件古董骗出蓝老先生,林三再用另外一件古董麻痹你的警惕,他们说好了,林三拖住你,让你以为真正的敌人只有他。这样蓝老先生会放心,出面收货。另外四名特种兵还在暗处,他们会跟踪那小子,在他身上装了一个信号发射器。”
“仇玥还活着?”大胡子问。
“我不……不清楚。”崔文说:“蓝老先生在哪儿?我也要见他,报告这次的事情经过。”
大胡子又说:“我去请示一下,你等等,如果你撒谎……”
崔文:“我说的千真万确,我为他做了这么多,请他带我走!否则一回去我就会……”
大胡子示意稍安,打电话给蓝翁,片刻后挂掉,朝崔文道:“蓝先生非常感谢你,他请你为他做最后一件事,事情解决之后,他会接你走,车在江边等,你可以带着东西上车。”
林景峰低声道:“一直不愿意说老头子的位置,他究竟在哪里?”
斌嫂在通讯器里说:“你打算进去看看么?”
唐悠说:“先等等。”
崔文道:“唐悠死前,让林景峰两师徒来救他哥哥,里面的那小子和唐悠是朋友。”
大胡子嗤道:“朋友。”
展行把唐楚搬上床去,许久后,唐楚醒转。
“唐悠和我是好朋友。”展行按着事先商量好的详情说:“他死之前求我们一件事,让我带着古董,来把你换回去。”
唐楚闭着眼睛,面如死灰,片刻后满脸是泪,不胜唏嘘哭了起来。
唐楚的哭声一阵阵,痛苦得要抽过去,展行同情地说:“人死不能复生,他还留了点东西给你,让你回家去看看。”
斌嫂道:“计划顺利,老头子应该不在那里,加快速度,开始下一步,不要给主管人思考时间。”
“唐悠?”林景峰说。
唐悠正在一家咖啡厅里,听着兄长的哭声,对着笔记本电脑出神,林景峰催促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唐悠说:“现在应该可以进去了,如果不出意料,你从前门进,那俄罗斯人会把他们从后门送走。”
林景峰一整衣领,走进地下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