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勋辗转抵达锦城的医院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医院的走廊里冷冷清清的,暖气也不怎么足,走在楼道里,两头通风口吹出来的冷风仿佛能直接吹到人心窝子里去,萧索冰寒。
从得知林墨出车祸的消息后,韩勋的整个世界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幕布,看不清,听不清,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中,直到他走都重症病房的小窗口前,看见林墨浑身插满管子静默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心底忽然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锥心的疼痛不断增长蔓延扩散……
林建在收到那些照片后,愤怒过、憎恶过、自责过;当林墨出车祸后,他心里只剩下对儿子的愧疚,对韩勋的埋怨愤怒。然而,这一刻,看到韩勋眼中不断聚集的血丝泪光和绝望时,林建仿佛透过光阴,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当缓缓在他怀中一点点变冷时,他大概就是韩勋现在这样子吧?
林建心底积聚的无数怨言,忽然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表姐夫,墨墨会没事的,对吧?”韩勋的声音有些哽咽有些飘忽,双拳攥得在手心掐出血来尤不解他心头万分之一的疼痛。
林建默默在心里叹一声孽缘,缓声道:“会的,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韩勋没有说话,僵着身体一动不动的站在病房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病房里昏迷不醒的人。
第一天的时候,韩勋满心盼着林墨能够很快苏醒过来。
第二天的时候,韩勋把林墨的病例一字不落的看了一遍,不懂的名词就让他找来的专家给他解释,反复询问专家林墨什么时候能醒。专家们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再一次会诊后,纷纷摇头,无法给他任何答复。
第三天的时候,韩勋终于被允许,在经过全身消毒后进入加护病房,短时间探望病人。韩勋握着林墨冰凉的手,在病房里静坐了半个小时,眼神空洞得厉害,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四天的时候,林墨的病情出现反复,再一次出现术后并发症心跳骤停,好在被医生即时抢救过来。
“阿勋,你去旁边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们盯着,不会有事的。”过去的四天里,韩勋几乎不眠不休的守在病房外面,每天只能靠他们悄悄参在他食物里安眠药,才能短暂的入睡。然而,别人吃了能睡一天的剂量,他吃了最多一两个小时就会惊醒过来。这已经不知是林建第几次开口劝他,原先他心里还一直怨着韩勋,现在却只剩下无奈和妥协。如果墨墨能够醒来,两个孩子要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不独林建一人,一心想抱曾孙孙的老太太也松动了。跟着韩勋一起过来的韩母和韩东旭被韩勋不眠不休的样子吓到了,他们现在想的不是以后如何劝两个孩子‘走上正途’,而是忧心着,万一林墨醒不过来,韩勋会怎么样,会怎么办?
韩勋依然紧紧盯着一墙之隔的病床,声音疲惫而飘忽:“不,我不累。”
韩东旭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拉住他,生气道:“阿勋,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先去给我好好吃点东西,睡一觉,别林墨还没醒过来,你自己就先倒下了。”
韩勋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稳住身体,用力去掰开二哥的手。他大病初愈,这几天一直不眠不休的熬着,哪里还有什么力气?眼看就要被韩东旭拉走,韩勋突然爆发了:“二哥,二哥,你别拉我,我不走,我不走,我走了万一墨墨醒不过来怎么办?我不走,你特么别拉我,你放开我。”
韩东旭何时见过被家人宠大的弟弟如此窝囊惊惶过?不禁怒从心生,反手就重重扇了韩勋一耳光,怒骂道:“如果林墨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就不活了?”
韩勋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眼睛如刀子般雪亮,愤恨又疯狂地盯着韩东旭:“墨墨不会出事的,绝对不会出事的!你如果再敢说这样的话,就算你是我二哥我也一样对你不客气。”
韩东旭更加恼怒,拉着韩勋的衣襟再次质问道:“我再问你一遍,如果林墨真的出事了,你是不是就不活了?”
韩勋忽然平静下来,神色带着罕见的安宁和认真:“是。”其实,我现在就已经快活不下去了。
韩东旭花了莫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没往韩勋脸上狠揍几下,“那你是不是打算就在这里傻站着,看着林墨在里面受罪,害他的人依然逍遥法外?”
韩勋的脸上有片刻怔忪,眼底仿佛染上了血光,声音冰寒:“当然不会,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害林墨的人,不管是谁,不管她背后的势力有多大,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林墨性子清冷宽和,很少跟外人红脸,更别提与人结仇了。唯一盯着林墨不放的就只有田茜茜,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次车祸绝对有她的手笔。不过,田家式微,光田茜茜一个人,想在短短几天里在一个小县城安排一钞天衣无缝的车祸逃逸事件,根本不可能。但是,如果这里面参杂了徐家的势力,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故意制造这场车祸的人,显然是个老手高手,事前事后,愣是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因此,即使明知这次的事情是田茜茜和徐静做的,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的前提下,根本不可能将二人绳之于法。甚至,即使他们真能通过别的途径找出肇事者,他也不会、不敢指出背后主谋,甚至,这种肇事者一看就是道上拿钱办事的杀手,很可能压根儿连真正出钱的人是谁都不会知道。
这正是徐静有恃无恐的原因。徐静以为,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在Z国的地盘上,就算韩家知道是她做的又能怎么样?鞭长莫及是其次的,韩家能容忍一个勾引自家子弟的男人吗?替他报仇得罪徐家,值得吗?在她看来,这件事情,就算韩勋再愤怒,最终也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徐静到底低估了韩勋的愤怒和韩家人的护短。
林墨出事的消息传回京城后,刘文刘武兄弟俩第一时间就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情。到现在他们通过黑道途径,基本已经能够确定‘肇事司机’是谁,同时也知道了给徐静牵线搭桥的掮客。掮客拿钱办事,想从他嘴里‘问’出背后主谋是谁不会太难,再多花一些时间和心思,以韩勋在京城的人脉,想给田茜茜和徐静定罪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可是,韩勋觉得仅仅这样简直太便宜她们了。
仅仅是把她们两人投进监狱,以徐家的能量,想给她们弄点减刑、保外就医之类的‘福利’简直太容易了,过不了几年她们又会重获自由,除了名声坏点,她们根本不会受到真正的惩罚。所以,韩勋实在不想这样简单的放过她们。要真正让她们感受到他现在的切肤之痛,唯一的办法就是毁掉她们背后的势力,取走她们手里有恃无恐的砝码,没有可以践踏法律的筹码,到那时,她们才能在监狱里‘享受’到真正公平公正的裁决。
徐家是京城的老牌政治家族,这几年虽然有些后继无力,但是背后凝聚起的能量仍然不容小觑,韩勋想要扳倒、瓦解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韩家的根基是在M国,韩勋本身也并不是真正的Z国公民,如果他有什么大动作,肯定会引来上面的忌惮。有些事情,一旦上升到政治、国际的高度,就不再是金钱能够控制、摆平的了。
所以,要打击徐家、和依附徐家的田家,就必须走让人无话可说的正规渠道。因此,在搜集到足够多、足够分扳倒徐家的证据前,韩勋只能隐忍,而为了规避某些‘潜规则’,他甚至不能自己出面。
徐家树大招风行事招摇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有心,想去抓他们的小辫子并不是什么难事,而握在刘文手里的那本电子账,现在就可以大有作为了。
这几天,韩勋虽然一直守在医院里,却一刻也没有放弃过报复田茜茜和徐静的想法。
两天前,网上已经悄然流传起田茜茜的无码艳照。韩勋早在M国的时候,就用黑客的身份结识了不少世界顶级黑客,他许下重金让这些人帮他做事,国内的网警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短短两天,田茜茜的艳照已经传得全网络都是了。紧接着,一份受贿电子记录开始与她绑定出现……
田茜茜现在后悔了,当她的第一张艳照在网上曝出来,她就开始后悔了。而现在,私账也紧跟着曝了出来,她已经不仅仅是后悔,而是恐惧。她更没想到的是,网络的力量居然如此巨大,完全不同于以前那些新闻报纸,只要动动关系塞点钱,很容易就能压下来,许多东西根本不可能呈现到普通民众面前。她的艳照在网上曝光已经引起了无数网民的关注,而现在私账也暴露到无数民众面前,无数人要求严惩贪污腐败。民怨爆发,这已经不是任何人、任何家族能够轻易压制得住。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在警察找上门亲自给她戴上手铐的那一刻,田茜茜知道自己成为了弃子。
很快,徐家的日子也变得不好过。所谓墙倒众人推,私账暴露在网络上后,与徐家敌对的政治势力立马开始了迅猛的打击。章莫自回国后,一直在留意徐家的情况,伺机报仇,他手里掌握了少许徐家违法乱纪的证据,趁机透过刘文兄弟俩的手,将证据送到纪委。显然,想要徐家倒台的远不止章莫一人,很快,陆续有检举材料送到纪委,网络上流言四起。各大新闻媒体陆续报道了相关事件,网络上谴责声不断,民间要求彻查此事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身居高位的徐父被双规。田家、陈家,以及与徐家有交易的几位官员,陆续受审,一场以徐家为中心的小范围政治地震最终爆发。
这个春节注定有很多人过不好。
春节过后,接连两个月的时间里,全国各大门户网站、报刊杂志、新闻节目,都在热议着以徐家为首引发的一系列关于贪污腐败问题的思考。直到SARS病毒横空出世来势汹汹,取而代之成为头版头条,高官腐败的热度才渐渐退下去。徐家、田家、陈家以及其他几个家族的败落之势,已成定局无法扭转。
艳照门、腐败门相关涉案人员,包括田茜茜、徐静在内十数人被捕,择日进行公审,事情至此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两个多月过去了,经过数次手术后,林墨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从重症监护室转到VIP病房,只是依然没有苏醒,被医生诊断为植物人,也许会在不久的将来苏醒,也许会永远的沉睡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
这两个月里,韩勋为了扳倒徐家,耗费无数精力和心血,虽然过程艰难且危险,但是成功起到移情的作用。至少,在全力扳倒徐家的这段时间里,韩勋不再成天绝望地守在林墨身边,不再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然而,如今一切结束,当韩勋守在林墨身边。看着他在沉睡中日复一日的消瘦,看着护理用近乎残忍的方法给他喂食,看着他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毫无尊严的被人摆弄,当韩勋一次又一次梦见林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的逝去时,积郁在他心底十多年的黑暗最终爆发。
深夜,韩勋穿着一身纯黑色的西装,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林墨身边,脸上带着温柔而宁静的微笑,指尖细细地描绘着林墨的眉眼,仿佛要将他一点点烙进自己的心里。不知过了多久,韩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条银色的项链,吊坠赫然是几年前他送给林墨的那枚铂金戒指。韩勋小心翼翼取出戒指,戒指有个隐秘的机关,可以调节大小。韩勋拉起林墨的右手,慢慢将戒指套在他的无名指上,调整到刚刚好。
“林小墨,嫁给我吧。”
病房里静静的,只有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韩勋在他的无名指上轻轻吻了吻,抬手揉了揉林墨头上刚长起来的发茬,眼睛里带着得色:“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不准赖账知道吗?”
韩勋仿佛能看见,林墨耳朵羞红,气恼炸毛的反驳:“谁要嫁给你,要嫁也是你嫁给我。”
“反驳无效,谁让你贪睡的,活该。”
“韩小人,你少耍无赖!”
“你都知道我是小人,不耍无赖岂不是对不起你给我起的绰号?”
“……”
“生气了?”韩勋仿佛看到林墨说不过他,把头扭到一边不理他时的傲娇模样,脸上笑容更胜:“真生气了?好吧好吧,我嫁给你,我嫁给你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你的那枚戒指呢?拿出来,我给你带上。”恍惚中,林墨好像真的浅笑盈盈看着他一般。
韩勋忙从盒子里拿出另一枚戒指,放在林墨手中,等了许久,久到他刚才看到的所有幻象全部消失,林墨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空寂的病房里再次响起韩勋的声音:“真是个小笨蛋,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做,来,我教你。”他将戒指放在林墨指尖,就着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将戒指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戴好后,十指交缠,两枚简约大气的男戒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一滴泪水无声砸在指环上,缓缓流进指缝。
韩勋握着林墨的手,不知坐了多久,脸上忽然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他趴在林墨耳边轻声说:“……林小墨,这一次你别想再抛下我一个人离开。等着我,我们一起走,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说完,韩勋取掉罩在林墨口鼻上的呼吸器,小心翼翼拔掉他身上所有的针头、管子,他拿出早些天专门给林墨定制的白色西装,为他换上。林墨原本身材就偏纤瘦,现在更瘦得厉害,西装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完全撑不起来。韩勋爬到床上,略微嫌弃地看着林墨,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说:“林小墨,你现在这样子真丑,你要是现在醒过来,肯定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真是的,你说我究竟喜欢你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爱你呢”
“……”寂静的房间里,没有答案。
韩勋轻笑一声,抬手关掉病房里的灯,黑暗中,他用刀片划开了自己手臂上的血管,在刹那的疼痛中寻找解脱的快感。
他轻轻躺在林墨身边,用力将他搂紧怀抱中,吻了吻他冰凉的嘴唇,轻声呢喃:“墨墨,我爱你,这一世,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好吗?”
血液带着生命飞速流逝着,韩勋的神智一点点变得迷糊,在梦幻与死亡交织的刹那,他仿佛听到有谁在他耳边轻声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