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啦”一声,厨房里传来青菜下锅的声音。苏二在陆家小客厅里正襟危坐,心神不定,坐立难安,一副随时准备伺机潜逃的模样。茶几上,依旧是一杯只有茶叶梗的热茶,苏二伸手将茶杯捧在手心,小口地抿了抿,也尝不出什么味儿,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楼上望去——他在猜测陆讷的房间在哪里,虽然只隔着几米的距离,像隔着一个海洋。
很快,陆老太弄了四个菜出来,笑着招呼苏二,“苏先生,过来吃饭,都是家常小菜,不要嫌弃。”看苏二望着楼梯的方向,解释道,“那边是陆讷的房间,苏先生来得不巧,陆讷前天刚走,说是去国外参加什么节的。”
苏二迅速地收回目光,噢了一声,装着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陆讷常年在外,陆老太对他的事儿也是一知半解,陆讷又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如今逮着苏二,这会儿也忘了第一次见着人家时那种敬畏的心情了,很快打开了话匣子,“……苏先生,你说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也没啥别的盼头了,就想着,陆讷一个人在外打拼,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回家能有口热饭吃,我也能放心点。前段时间跟我打电话说回来时把朋友带回来,我这高兴劲儿还没过呢,就跟我说分了。你说现在年轻人做事儿怎么这么毛糙不稳重,我看那难受的样子,也没敢细问,你说,好端端,怎么说分就分了呢?”
苏二先还认真地听着,这会儿急得眼睛都红了,冲口而出,“我们没分!”
整个空间有一两秒钟静得跟停尸间似的,陆老太的表情像被石膏凝固。苏二瞬间反应过来,闭紧嘴巴,大概两三秒钟后,他讷讷地解释,“我……我是说,他们没分……就是,吵架了。”
陆老太神经瞬间放松下来,大大地出了口气,“我就说嘛,没分就好,没分就好。”
陆老太招呼着苏二坐下,“苏先生,来来,吃饭。”
苏二不敢随便开口,默不作声地坐下优雅地端起饭碗,没多久陆老太再次絮絮叨叨起来,“……肯定是陆讷的狗脾气又发作了,他那脾气跟他爷爷一模一样,就是老子天下第一,死犟着不认错,改不了的臭牛逼!”
苏二食不知味,小声地辩解,试图为陆讷说点儿话,但陆老太完全不听他的,振振有词道,“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道退让,一点点儿小事儿,就闹得要死要活,其实有什么好闹的?这世上啊,就没有不出问题的关系。如果真有完美无缺的关系,那只有一个真相,就是我不在乎你,你不在乎我,大家相安无事。出了问题就要解决问题嘛,吵能吵出什么结果?攻击对方是两人相处最要不得的方式,最后肯定两败俱伤。两个人走到最后,你以为靠的是我爱你你爱我?屁,那都是暂时的,靠的是默契,是宽容,是合作……”
陆老太俨然像个情感专家,虽未亲见,但剖析入理,头头是道。这番话说完,她自顾自地郁闷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啊,苏先生,你瞧我在你面前都说些什么呀,吃菜吃菜!”
在陆老太的殷勤劝说下,苏二难得吃了一大碗饭。吃完饭,苏二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这儿,磨蹭了一会儿,正准备告辞,厨房里忽然传来一阵碗碟哐啷落地声,伴随着陆老太的一声哀嚎。
苏二一惊,冲到厨房,就见陆老太滑到在地上,菜碟掉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老太太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哎哟哎哟直叫。苏二惊慌地冲到她面前,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伸着手想将老太太抱起来,又怕伤着她,急得团团转。老太太自己撑着胳膊想站起来,一边儿还安抚惊慌失措的苏二,“没事儿,没事儿,就滑了一下。”
身子撑到一半,又跌回去了,疼得满头大汗。这回苏二不再犹豫,伸手小心地将老太太抱了起来,疾步朝外面的车子走去。将老太太安置在后座,苏二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老太太最近的医院往哪儿走。
老太太喘着气,说:“不……不用去医院,就去保健站贴块伤膏,吃点儿止疼药就好。”
苏二没听她的,打开导航,一脚哄下油门——
到了医院,挂号、看诊、拍片儿,最后医生表示,因为陆老太的年纪有些大了,需要留院观察几天。老太太侧躺在病床上,一下子就不乐意了,“怎么还要住院呢?我什么事儿也没有,住什么院啊,多费钱啊。”
苏二想打电话个陆讷,被老太太阻止了,“别跟陆讷说,他在工作呢,别让他操心我的事儿,我一个人没事儿。”
苏二将手机收了回去,这种情况,他也不能就此丢下老人自己离开,可他又从未有过跟老人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呆坐了一会儿走出了病房,在医院附近转了一圈儿,买了一些水果和补品。
陆老太原本以为他走了,看见他拎着满手的东西回来,还挺吃惊,又特别过意不去,“你看,真不好意思,苏先生,原本想让你吃顿便饭的,结果到头来还麻烦你,又让你这样破费。”
苏二能在所有人面前高高在上,傲慢无礼,但面对陆老太,他既说不出讨喜的话,也摆不出高贵的姿态,只是默不作声地陪着她。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老人是陆讷的奶奶,还因为,他觉得,这个文化不高小老太太很有一套自己的处事方式,圆融又不失原则。她身上既兼具着女性的柔软、宽容、慈爱,也有着男性的刚强、爽朗,让他觉得,在她面前,他也可以是个孩子,可以浑,可以闹,最后博来宠宠地一笑。
夜色深了,陆老太手背上还打着吊针,瞧着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苏二,想让苏二先走,苏二不肯,只默不作声地替她调节点滴速度,陆老太拗不过他,最后又无奈又和蔼地笑笑,说:“想不到你这个孩子还挺有心的。”瞧见苏二脸上诧异的表情,陆老太接着说,语气不是从前的那种客气,反而有点语重心长的味道,“我原来觉得吧,你这样有钱人家的孩子,肯定做不来这些事——在医院里陪着我这样的老太婆枯坐,很无聊吧?”
苏二摇头,“不无聊。”
陆老太笑,“难为你了。”
苏二沉默了很久,说:“以前,我有一个……”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称呼合适,因此斟酌了许久,说,“从小照顾我的人,中风了,我在国外念书,回来看她,她这样躺在床上,看着我跟我说笑,半边身子都不能动,我给她倒水喝,她把水都洒在床上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还安慰我。她过世的时候,我在国外跟人开party——”苏二说完就后悔了,他觉得这话有点儿不吉利,也怕陆老太觉得他冷血无情缺心眼。
但陆老太只是一愣,问:“她是你家人?”
苏二摇头,“不是,”停了停,继续说,“是我家的佣人,在我家干了四十多年,我跟我哥,都是她带大的。”这已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他和苏缺从小所受的教育里从来没有什么“主仆情”之类的东西,他们付与优渥的工资,他们提供优质的服务,银货两讫,苏二能特地从国外回来看她一趟,已是尽了情分,但是苏二还是偶尔会忍不住想起这些。
陆老太看着苏二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有点儿复杂,慈爱中带点儿怜悯和理解,拍拍苏二的手背,什么话也没说。
陆老太睡着了,苏二走到外面抽了支烟,想了想,还是给陆讷打了电话。陆老太是陆讷唯一的亲人了,万一真有什么事儿,陆讷得恨死他。
陆讷是第二天一早赶到的,那会儿天还蒙蒙亮,苏二在沙发上窝了一晚上,浑身骨头都僵硬了,看陆老太还睡着,就走到楼下去松散了一下,顺便买点儿早餐。回来时医院已经开始渐渐忙碌起来,苏二拎着早餐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吵架的声音。
陆老太中气十足的声音冲破房门的阻碍冲进苏二的耳朵里,“花那个钱干什么?你现在赚几个钱就学会大手大脚了是不是?我很好,我一个人好好的,请什么保姆?”
陆讷的声音显得无奈而焦急,“不是,陆老太你能不能讲讲道理,咱们家现在又不差那几个钱,你说你一个人在家万一再磕一下碰一下,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就不小心滑了一跤,啥事儿也没有,反正我不要什么保姆,也不要请护工,待会儿我就出院!”
陆讷的声音瞬间大起来,充满愤怒与恐惧,“你能不能替我想想,万一你真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办?我就你一个亲人!”
病房里面瞬间安静下来,充斥着大段大段的沉默。
然后,病房的门被打开来,陆讷从里面走出来,他是连夜赶回来的,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眶通红,眉眼都是疲惫憔悴,与苏二正好打了一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