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冷寂,沈月华内心原本已经冷却下去的愤怒被激了起来,不愿理这两姐妹,随手拿了本医书旁若无人的看。姐妹二人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心却是比这地板都再凉上几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仅存的昏黄日光也灭了,红裳给沈月华换上了灯盏。
沈星芹跪得摇摇欲坠,沈星敏扶住二姐,认命地闭上双眼:“大姐姐,总是我和姨娘对你不起,但二姐并未做过任何坏事……我,我再回那里去便是……”一个人心如死灰之时,绝望得连惶恐都忘记了。
“大姐姐……”沈星芹话都说不出来,被沈星敏拉起,双膝疼得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
“你想怎样?”沈月华视线定在医书上,朱唇亲启,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沈星敏不知她在问谁,愣了愣:“大姐姐是在……”
“你要我如何救你?”
“敏儿快,快!”沈星芹的眼睛好似在放光。
沈星敏紧咬下唇,良久才带着哭腔道:“我要与他离合!”
沈月华放下医书,对沈星敏的决定倒是刮目相看。离合对女子声誉的损害巨大,尤其是官家女子,一旦离合后便是青灯古佛,姑子一般活着,别想轻易再嫁。沈星敏能说出这句话,必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也是受了极大的苦楚。
她原以为,沈星敏只会要求她以公主的身份给宁远伯府施压而已。
“很难。”沈月华忖了忖,看向沈星敏,“马才劲是要你来掩人耳目,怎会轻易放过你?遑论咱们那位最是热心肠的姑母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
沈星敏静静地回看向沈月华,贝齿将嘴唇咬破,流出殷殷鲜血。
她启唇,满口血红,仿佛抓着人世间最后一根稻草:“大姐,我不渴求您能谅解我,只求您带我走。活的也好,死的也罢,我却是不想在这里了……”
“那便去死吧。”
“大姐姐!”沈星芹惊呼出声!
反倒是沈星敏读懂了沈月华言语间的深意,只见她松了口气,饱经沧桑的
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若隐若无的笑意。她福下身子,久久地没有起身,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沈星芹从起先的惶恐中回过神来,木愣愣地瞅着二人,嘴唇微微翕动,终是没敢追问。
沈月华抬眼看向沈星芹:“你呢?”
“我?”沈星芹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想了想,“我不愿嫁人。”
沈月华闻言并没有惊讶,前阵子沈府如日中天,登门求亲的人数不胜数,但沈星芹一一都礼仪俱全地回绝了。若是瞧不起那些求亲人的权势,那倒是冤枉了她。毕竟在此节骨眼儿上想与沈家攀亲的人,都也算是权贵。
“此生都不愿?”
沈星芹柔软的身子里仿佛贯穿着一根百折不挠的韧劲,支撑着她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
她点头,微笑:“大姐姐可觉得我荒谬?”
“不会。”沈月华让她坐下,“你是沈府的小姐,若不愿嫁人,沈府自然能养你一辈子,无需看他人脸色行事。”
沈星芹忍不住错愕了一瞬。
近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敏儿与大姐姐撕破脸,沈夫人难产而亡,雅姨娘心急之下做了错事,她以为,她还以为她与大姐姐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她再也不能远远地仰望和崇拜她的大姐姐了。
沈星芹没有落泪,眼睛里好久不曾出现过的神采又重新回归。
她怔怔地看着沈月华,良久,良久,绽放的笑颜好似能驱逐内心经久不散的迷雾。
沈月华被她的笑容所动,虽然徐依柔很好,温潇很好,但这世间有血亲之人也就知道他们几个而已。或许这才是她恨沈星零至深的缘故,背叛了亲情,让她对人世间的至真至美起了疑虑,生了罅隙。
“婚姻太可怕,尤其是……”沈星芹哽了哽继续道,“对方几乎未曾谋面便要厮守终身,世上如大姐一般好运的人太少了,我害怕,恐惧,不愿进入这趟混水……”
原本沈星芹就是不喜嫁人的,这才淡泊宁静,不思去攀附。
如今有了沈星敏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面
前,她更是畏缩不前。
仔细想想,这世间有多少女子被丈夫欺凌,被婆母奴役,被小妾压制,她们迫于世俗的声誉敢怒不敢言,她们哀伤着,沉默着,悲痛着度过凄凉痛苦的一生。其中又有多少人能如沈星芹一般幸运?
“我明白。”沈月华淡淡地扫了眼二人,“下去吧,三妹的事不日便会有分晓。”
等她们二人离开,寝室里静了好久,沈月华看着摇摇曳曳的烛光,心里竟生起些茫然来。她改变不了任何人的命运,想要让自己获得想要的都实属艰难,更何况他人呢?
世间几多纷杂,她没有虽没有圣母般慈善的心肠,但到底是一名医者,自小秉承的便是济世救人的宏愿。救人,她能治得好病,但能救得了人心吗?二妹对男子绝望,三妹只求逃离,这些做法究竟是对是错她自己都没了定论,能做的,唯有帮助和支持。
很静,不远处的婴儿房里传来双胞胎咯咯的笑声。
因了顾呈瑜,因了双胞胎,她原本被前世凄楚冰封起来的心逐渐解冻。世间的缤纷色彩也逐渐能入了她的眼,或许着眼于人生的美好,重担和崎岖就能轻松许多。
红裳静静地添茶,她看着沈月华的脸色渐渐变好,道:“她已请求过三次了。”
“不见。”沈月华斩钉截铁,“将她扔回乞丐窟,别轻易死了去。”
“奴婢知道了。”红裳说着便想退下去。
沈月华皱起眉,突然阻了她:“罢了,让她跪在院子里。”
红裳很少见沈月华反复,但也面色无波地点头,亲自去提人。
不愿见沈星零,她何尝不是在自我逃避?在人生好转,满目芳华的时刻,在仇人血刃,傲然于世的时刻,沈星零便是她心底的一个疮疤,见了,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修罗地狱的黑暗。
群星还未来得及闪耀,现在,正是平常人忙碌一整日归家,盘腿在炕上其乐融融的时分。
沈星零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不知是什么感觉,忐忑?恐惧?犹豫?还是
释然?大抵是都有的,最多的,还是想了了一桩心事。
前方终于有了动静。
她抬起头,时隔许久总算又见了沈月华。她还是那么高不可攀,独有的让人心悸的骄傲是她不同于世庸人的标志。她那么耀眼,或许这就是胜者的姿态吧。
“这院里除了你我之外,再无他人。”沈月华坐于石凳上,悠然闲适的样子。
“沈月华。”
“嗯。”
沈星零缓缓地起了身,她现在身上衣衫干净,发髻整齐,甚至还画了眉。她坐到了沈月华对面的石凳上,与她平等对视。
沈月华淡淡地看着她:“做过那么多丑态,沈星零,此次是你最像人的一次。”
沈星零自嘲地笑了声:“沈月华,我苦撑这么久,你知道为何?”
沈月华没有回答,只是保持着淡然的神情,似是不愿与她多谈。
沈星零也觉得无趣,扯动嘴角笑了笑:“无非是不解,沈月华,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原就是恨我忌我?还是我先前漏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被你发觉?”
“何意?”
“我的心思连姨娘都不全知道,我举止有度言语周全,我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沈星零陡然激动了起来,多时来堵在胸腔的话统统说了出来,她感觉一阵轻松!
沈月华静静地看着她,突然笑出了声。
沈星零的眉头越皱越紧:“我没有输的理由。”
“沈星零,你不该不择手段。”沈月华凌然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想上位无可厚非,使谋略也是必然,但饮着他人的鲜血享荣华富贵,为我所不齿!”
沈星零嗤笑道:“漂亮话谁不会说?你生来为嫡女,怎知我的苦楚?”
“嫡女?”沈月华摇了摇头,“我不与你在此处争辩。”若庶女只需为自己的高嫁谋算心力的话,那世家大族的嫡女往往要顶着令人艳羡的光环去为家族的存亡耗费一生。究竟谁来得轻松划算?不得而知。
“沈星零,我们只谈私人恩怨。”沈月华的眼神突
然变得渺远,她紧紧攥住拳头,几乎要控制不住内心蓬勃的恨意,“你害我儿,辱我身,灭我族!沈星零,我没将你千刀万剐地凌迟就已经是念在了父亲的面子上!”
“什么?!”沈星零瞪大眼,“你,你在说什么?”
“我为何恨你?又为何知道你的步步算计?”沈月华冷冷地一笑,“已经被害过一次,难不成你要让我再次相信你吗?!”
沈星零猝地起身,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色苍白。
实则,能让她有如此大反应的不止沈月华的话,还有她曾经的梦境。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具体的日子她已记不太清,但那是在回沈府之前的一个夜晚。她辗转难眠,入睡后又是绵长的梦。
前半截,她春风得意好不畅快,最后,她却被人毒死下场凄凉。
梦中的人面目模糊不清,但那中毒身亡的痛苦却入附骨之蛆难以消除。
她尖叫着醒来,强迫自己忘掉。
“沈星零,我乃重生之人,此生只为复仇而来!”沈月华一字一顿,对着她说出了自己隐藏在心中最大的秘密。
沈星零的眼睛越瞪越大,仿佛要从眼眶中蹦出,血丝密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沈星零突然仰天大笑:“沈月华,哈哈哈哈,我终是赢过你一次!赢过!哈哈哈……”几近癫狂!
笑声渐息,沈星零的袖管里突然掉出一把匕首,瞬间插进自己的胸口!
鲜血,如烟花般迸射!
她瘫软在地,感受着痛苦和痛快。她奄奄一息:“我要……我要赢……我要没人看我不起……生来卑微之人……为何就,就不能……”
沈月华转身,紧紧闭上眼。
生而卑微?又有多少比她更卑微却努力的人?从未有人看不起她,只是她自己瞧不起自己而已。她沈月华身为小小院使之女,不也是凭借智计一步一步攀爬至此?
院内静了,秋风起了。
习武之人最是耳聪目明,更何况沈月华不谙武学之道,她此刻又如何能知道――顾呈瑜就在墙的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