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丰沛,漫过了马匹的脊背,河面上飘荡着楚大纛。战火烧灼之后斑驳,不能辨是前军还是中军还是侧翼。
楚国伤亡惨重,遭遇了惨败。
寿春王宫,昭蓉头晕目眩,“项燕到底怎么回事?!”
楚侍急步送来密函,看到一地的陶器碎片,不由得放低了声音,“夫人,这是,这是老令尹派去跟在项氏旁的密探传来的消息。”
昭蓉扯开。
豆蔻染成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掌中。
“不可理喻!一个秦国公主还敢留下项渠的儿子。”她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便就别怪我了。”
景巫的女侍从梁柱后赶紧躲开。
楚国首战失败的讯息从淮水一带散开,没到黄昏就传到了淮阴。
韩信才从外卖了猎货回来。
他刚刚踏入家门,一片狼藉,半张木案被劈成两张。
卢衡没想到嬴荷华会记得收留于她的恩情。毕竟嬴荷华在三晋并没有留下什么好名声。掌锢威胁韩王,于龙台宫前射杀韩仓,在关隘屠了三千魏人,小小年纪所行所为就皆以狠辣果决着称。
起先,阿鹦被吓坏了,自从永安公主的老师与她见面之后,她经常早出晚归,又好像为了表面她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于是重复着那种贵族才会做的‘闲事’——坐在窗边看月亮。
其实韩信到的时候,已经快要结束战斗。
“你究竟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阿鹦护着怀中的孩子,第三次问。
昭蓉的人没想到嬴荷华身边到了许多秦国的杀手,楚人渐渐落于下风。
屋中空无一人,他的妻子,儿子,岳母都失踪了!
“李大人会亲自此告知于他。”
此时,原本以为是犯了大事而面色青白的阿鹦母亲终于缓了一口气,听到李大人,她刹那又紧张起来,秦国灭掉魏国之前,新到任城父的长官好像叫——李斯。
韩信额上发寒,他旋即从房梁上取出那柄家传多年的长剑,剑柄已经腐蚀了锈铁,而刃还是泛着亮光。
一辆马车急速朝着城父的方向奔去。
阿鹦也不免问,“李大人?”
直到这一天,永安公主出门就没再回来。
阿鹦握住母亲的手,“当年阿母想要收留的那个阿姊……其实是秦国的公主。”
韩信手里执着剑,心里慌乱,神情十分紧张。
老妇人这才恍然大悟,叹道:“难怪。难怪你爹会活着回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运气啊。”
呼之欲出的答案。
直到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
她大概唯一的仁善就只给过张良。
卢衡从哀牢谷跑了出来,当即就接到了沈枝从淮水来的信号。
正当阿鹦咬紧牙关,绝不吐露半点关于永安的行踪。
驾车之人正是卢衡。
带头的人对她却很是客气。
阿鹦心下稍安,哄了哄怀中的婴孩,“那我夫君呢?”
“为什么要这时候让我们离开淮阴?”
卢衡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们并不知道李贤的身份,话本来已经说多,也不差这一点半点了,“那位与公主同行的大人便是李贤。”
“姑娘放心。诸事毕,我们会将姑娘与家人一并送回家中。”
又奔到侧屋查看一番,心中焦急,当即喊了两声妻子的名字。
——秦国人。永安公主派来的人。
韩信看到许栀背对他站在空地前,而她身后一个黑衣人骤然聚到她附近。
他压低了头上的斗笠,遮去略微发青的眼。
没有人回答。
“你这口音不是楚人。你,”阿鹦灵光一现,拨开车帘,冲那人道:“你是秦……”
“楚国首战败于秦。恐有人对殿下不利,误伤于姑娘。”
“……公主?”
阿鹦以为她暴露了,这些杀手打扮的人是来抓她。
以至于在这种危险的时候,还将他喊去保护阿鹦的家人。
与这条路相反方向的路上。
一路上斑驳的血!
夜幕降临,四下安静,唯有鸟雀啾鸣。
“姑娘啊,您只管同我们先暂避几日。”驾马的男人似乎是受不了小妇人喋喋不休的问题,终于一并开口回答了她。
“姑娘小心!”
韩信剑锋指向,挑开那人。
剑尖离那人胸口不过数寸,他只要再轻轻往前一送,便刺入了心脏。
那人脸上却丝毫不露惊慌之色,“韩兄果是好手。”
他蹙眉,“许先生?”
韩信再回身,他后颈已被剑所指。杀手见是‘楚国人’,又与他们的大人交手,正要劈下刀刃!
韩信极敏,迅速挥开锋,与许栀的声音融在一起。
“住手!”
利风刮过,韩信的剑刚好停在她眼前一寸。
四五把刀瞬间抵在了韩信身周。秦人迅速踹到他的膝弯,“大胆!你这小子竟敢对殿下不敬!”
殿下?
韩信趔趄一步,以为殿下是指许栀的哥哥。
正当他蹙眉,便听到女子又轻又冷的声音。
“我说住手,你们没听到么。”
她姣好的面容已沾上数滴鲜红。
许栀话音刚落,远处赶来一人,肩上负伤,可见方才一番激烈的交战。
“公主恕罪。我们没有接到张大人,恐是方才混乱,这才与大人走散……”
“走散了?”这个理由显然没办法说服她自己。
怎么可能会走散?她专门安排了数倍于她的人在张良身侧保护他,并要求如果她这边出了事,就让他们先护送他到城父。
而现在,张良不见了。
回话的人垂下头,“大人说昭蓉的目标在公主。”
在她听到张良说他无时无刻不记着他来秦的路途与缘由,许栀没办法把张良想得人畜无害,无以复加的痛苦蔓延在心口。
“所以他是不是说,要你们先来救我?”
回话的人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张良的原话与这个意思差不了太多。
“是。”“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张大人和当时留下的几个兄弟都不见了。”
许栀脑子一片空白,短暂停止思考。
他什么也没说,一句话也没给她留下,就这样走了?
这才是博浪沙真正的开始么?
她几乎绝望地后退一步。
刹那,她的眸子流动出寒星,“去找。”
韩信看完方才这一幕,心口一沉。
原来许栀不是普通的贵族,竟然是公主!她就是那个逃婚了的秦国公主嬴荷华!他这才懂了妻子前些天若有若无的暗示。
“你……”韩信终于想起了淮阴檄文上所写的永安公主与秦国官员私奔。又想起他们有时候怪异的举止,他这才恍然大悟。
“你就是李贤?”
韩信顿时急切道:“我。我妻子在哪儿?”
“韩兄莫慌。今日有此祸恐涉及无辜,已提前派人护送阿鹦姑娘往城父方向。李贤道。
韩信聪明,到此时,他也看出嬴荷华与李贤是有意留在淮阴。
韩信没法忽视地上这么多楚人的尸体,“韩信不过一介山野村夫,公主殿下究竟何意?你们。为什么接近我们?”
许栀长呼一气,有了前车之鉴,她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了当地提起胯下之辱。
“因为我在淮阴见到韩先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秦国求贤,我亦不吝请君入秦。”
李贤恰到好处地拿出一块秦国的符牌,“韩兄若不弃。你与阿鹦姑娘会合之后可拿此物。不论去返,路上不会有人为难。”
韩信看着那块符牌道:“公主与我不过数日之见,怎知信要功名利禄,而非平生无所求。”
许栀擦了自己脸颊上的血污,笑道:“你若是甘心做一个寂寂无名之辈,便不会当街卖马。”
韩信怔住。
那怎么会是马?她怎么知道那是马?在很多人眼中,他所卖,只是供孩童玩乐的草编玩具。
除了妻子和多年前赠他玉佩的墨柒之外,没有人能知道他心中隐秘的愿望。
而嬴荷华又对他说:“楚国之中将领多是氏族之人。永安不愿明珠蒙尘之哀,更不愿秦国有失将才。”
她接过李贤手中的符牌,“这块符牌除了监察所言,亦有调遣密阁之用。”
“公主要我去追杀当下要害公主之人?”韩信道。
只听她微微一笑,“不。”
嬴荷华当是一个很好的笼络高手,“这些事情你来做未免大材小用。”
“我知道你与张良研讨兵法颇有己见。”
“公主是要我助秦灭国之战?或是楚齐?”
许栀看着他,“韩先生想要指挥这样的战争么?”
“楚国存在太久了。”韩信道,“王翦将军淮水之战以兵力为胜。就算楚国合举国之力,大战之损耗,楚国无力可抗衡。”
韩信说罢,轻轻垂下头,续言了他所见的一个事实。
“秦之天下,就在公主眼前。”
许栀总算切身体会到谋臣和将军,贵族和平民之间对事态的发展的角度不同在何处。
她泛起一丝笑意。
她脑海中是一幅地图,她曾给张良看过,又被她慌张地烧了的中国地图。
那么她将要给韩信看的大抵是世界地图。
她想起了那个天下四方之王萨尔贡,阿卡德帝国开创者。
“韩信。秦之天下不止在六国,父王之愿更在九州四海,天下四方。”
这一番话,不止韩信,李贤也被震撼。
李贤作为帝国的亲历者,他当然明白南越与北匈奴之出击,而南北之定,东西之平,还有天下四方。
——
昭蓉的人再度无功而返。
这个秋风乍起的深夜。
她这才把父亲临终前的提醒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