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荷华昏迷三日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少。
赵姬甚至还询问了郑璃,为什么她不来殿中玩耍?
在此之前,许栀花了二十四个小时,再仔仔细细地默背了一遍之前放在藏书阁中的竹简,她把中间最紧要的部分誊抄到了布帛。最后,她将几大卷竹简全部焚烧成灰。
郑璃连续几日都与她同殿而眠。
许栀把脸贴合在郑璃的怀中,“母妃,荷华以后不会让你担心。”
她想起当日就是去见了胡姬,听到胡亥的名字,她才猛然感受到了可怕的命运束缚。
“荷华,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许栀抬头,“我已经好多了。我把母妃吓着了,都是荷华不好。也不知胡良人有没有受惊?”
郑璃搂紧了女儿,想到楚巫立下的条件与要保命的办法,她又看着她得体自如的谈话,心疼地道:“有时候不需要你这样懂事,你大可以在阿母怀中大哭一场的。”
许栀心中柔软的一角被击中,她回到秦代不是孤身一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纵然前路如此艰险,危机四伏,她还是要往前,并且一以贯之。
她埋在郑璃温暖的怀抱,终于放松下来,允许自己为自己哭一场。
还没来得及问她莫名其妙的现代结婚对象是谁,她就与21世纪彻底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横隔了千年时光。
良久,话题还是回到了胡亥身上。
“胡良人与她腹中的孩子都没事。”
“母妃,”许栀停住,直白地问:“您为什么可以容下他们?”她把眼神偏向一旁,“父王又为何要给他起名胡亥?”
郑璃摸了摸她的头发,听到荷华此言,她方觉得她的孩子还是个孩子。
“胡良人若无孩子,她便会死。”
郑璃果然是个很良善的性格,许栀咬牙,“母妃不觉得厌恶吗?父王既然喜欢母妃,母妃也喜欢父王,为什么还能在身边容得下他人?”
“荷华。”郑璃笑得颇为苦涩,“你还小,有的事情并非不喜欢就可以不做。”
但凡郑璃表露一丝不喜,许栀可以很直接地开始布局去杀了胡亥,但偏偏没有,她从郑璃的眼中看不到一点的愤恨与怨憎情绪,反而是一种很淡的无奈与不忍。
郑璃看着女儿,忽然很认真地说:“她的一生被困在了咸阳宫。母妃不希望你这样。”
许栀很快明白郑璃这是在为她以后嫁人作铺垫的预防针,在这种事情上,她必然要父母先明白她的态度,她扬首笑道:“母妃,我知道男子三妻四妾很正常,我不想去管他人,我只要我所嫁做到只有我。”
“荷华。”郑璃在刹那间想起了她这个年龄的自己,她的表情由疑惑,变为了赞同,又似乎在透过女儿在看从前那个天真活泼的自己。
许栀决定重拾跋扈,“管他是王还是普通人,他敢纳妾,我便敢杀了他。”
郑璃意外地没有说她不守礼,不懂规矩,而是笑着点了头。
不一会儿,嬴媛嫚也来看望她,诉说着她的担忧,许栀并没有将此事说得有多严重,同时,嬴媛嫚告知了她一件事,昌平君府中新来了一个门客,名唤荆轲。
“荆轲?”许栀眉头一蹙。之前在终南山上,遇到他为昌平君狩猎,此事果然不简单。
难道荆轲刺秦的事情背后不只是燕丹那傻子,还有楚国?
不等许栀再问,嬴媛嫚小声道:“荷华,我听蒙恬将军说你昏迷不醒这几日,朝中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朝中有属意灭燕,也有言说先攻楚。”
韩赵魏楚燕齐。这算是朗朗上口的灭国顺序了,但身处其中时,具体的运作并非易事。
“不管是燕国还楚国,如今就看谁先动手。”
许栀回想起她去给媛嫚解围那日,蒙毅在旁,他看到自己差点用眼神把她给扎死,一种‘我就知道公主回咸阳后不会安分’的表情。
“王姐,我在宝华殿的事情你不要告诉蒙恬太多。他时去军中,此事不易让王兄知道。”
魏国中还有大才没有发掘,而荆轲的事情再次被摆上了日程。
许栀感觉时间非常紧迫,几乎容不得她去偏离。
许栀自复生以后,一直不知该如何与李贤相处,好像他最近事务也很是繁忙。
当下他们在芷兰宫外的亭台见面的时候,新雪下了几日,掩盖了往日已泛黄的积雪,重新换上了洁白。
许栀入亭,看到他脸上一道细长的新伤,这伤不曾影响到他的容貌,反而令本就上挑的眉眼更添莫测。
这次李贤腰间没别剑,他穿着黑色官袍,这黑色好像把他的脸衬得更要白了一些。
许栀没跟李贤说过多日前自己差点死了的事情。而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也没有反常,估计李斯也没和他讲。
她不愿这变成接下来的她要问的事务的枝节。
他脸上的伤如此明显,总不能没看见。所以她站在他面前,扬了头,用往常的语气去问:“脸怎么伤了?”
李贤只笑笑,语气也不曾变,“怎么,公主很担忧臣毁了这张脸?”
许栀没好气道:“监察说话总容易让人格外生气,好赖不分。”
“臣倒是觉得公主才是那个好赖不分的人。”
见她回身去带来的食盒里拿东西,李贤搁下卷轴,撑着连日上朝,熬了几日,这才好了一点,他挑正事说:“你也当真不管非议,竟让姚贾一个上卿去给张良道歉?这不明摆着要重提韩非之事。你是嫌昌平君对你的敌意还不够多?”
“看来你也知道荆轲去他府上了,这是怎么回事?”
李贤不说荆轲,转移话题。
“当日想要让韩非死的不止姚贾,面上是说我父与大王,实际上还有楚系,”他摩挲手中的杯子,“恐怕与王绾也脱不了干系。”
“王绾?”许栀感到意外,“他与韩非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当日韩非下狱,我在章台遇到他,他还去上过谏言。”
李贤道:“王绾不会。他的老师蔡泽呢?纲成君若临终有托,焉知他们不会从中参与?”他看着她,“我说这些是要你明白,朝局繁复,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会纠缠其中不能脱。饶是王绾,身为御史大夫又如何,他也不能凭由自身。”
话音刚落,一个瓷瓶也放在了他的面前。
“你说的我明白。”许栀注视着他。
他停顿一刻,把话说得更为明显,也更加深入,“何况你知道,王绾与我父政见不同。蔡泽欲除韩非,不会没有这层意思。我父日后与王绾之间必有争斗。”
“分封与郡县,也是儒法之争。”
李贤笑笑,和她说话果然不需要费太多力气,“矛盾一但出现就无法调和。”他垂首看着面前的瓷瓶,这是他曾给过她的治伤良药。
他忽然挟住她的目光,不许她退缩逃避,悄然间把话题绕了回去,“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你今日可以让姚贾去同张良道歉,日后,我未必不会像蔡泽。”
许栀猛然明白他在警告,或者是提醒她什么。
涉及到朝堂派系,涉及到学说的选择,李贤不会轻易改变。
在邯郸的时候,李贤已发现她意图选用调和手段。
政治斗争之下,早就暗含了儒家与法家的较量。
张良学的不是后世改良过的儒学,他会保持礼尚往来的周朝传统,但无外乎更是在韩国申不害术法的浸染之中成长,不可否认张良在谋略上是个奇才,但如果对方是由秦国本土养成,既学了荀子的王道,又融合了商鞅的彻底。
谁赢,谁输,胜算竟未曾可知。
李贤盯着她,他掌住她的手腕,续言道:“许栀。秦国适合什么,你比我清楚。”
许栀做过太多关于战国儒法的研究与猜想,但那只是理论,真正要实操下来,她真的敢用秦国去当实验品吗?
李贤的眼神锐利像是古代先贤的责问:现代那一套东西,当真是最好的?
这一个时代适合什么,她真的清楚吗?
“我清楚的是过去。现在时过境迁,万般变化,需要对症下药。”
李贤单手拧开瓶盖,蘸取了药粉。他坐在石凳上,虽处于低位,要仰头才能看着她的眼睛,但他语气强势,与此同时,她的指尖也沾上药粉,他握住她的手腕,准确地将药涂到了他眼下的伤痕。
她听他开口道:
“你想做一剂良药,要用在何处?”
许栀被李贤这一系列的动作给怔住,他都这样做了,却还要来问她。
许栀想逃走,可他的力道不大不小,刚刚好挟制住她,她允许张良逃走,但李贤绝不容她避开这些尖锐非常的问题,他要答案,而且是立刻听到她亲口所言的答案。
这一次回到秦代,她就没有想过可能性的失败。
“我将用一生去回答你这个问题。”她也像他那样笑,“监察如果想知道,那也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你知道,有的伤口结痂之后也会留疤,有的伤深在肌理,不能用猛药攻之。”
许栀说着,也不再去挣他的力,“景谦。我们还有十五年。痼疾还不到积重难返,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潜移默化的效果,一定要争一个你死我活?”
李贤像是感受着仅存的宽慰,只有雪风才能共情他的落寞。
他看着她,半晌没说出一个字,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也不是只有争夺。”李贤松开她的手腕,转而笑道,“今日早朝有郑国回咸阳述职,上言郑国渠成,等开春雪化可开闸放水,灌溉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