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回到李斯与墨柒所在的梓桐林,意外看到了韩非。
韩非依旧清瘦,眉宇间少了些往日不展的愁绪。
墨柒肉眼可见地对韩非颇为殷勤,这比对他父亲恭维客气得多。
“原本小公主也来了这山上,”墨柒看了看李贤,摇头晃脑,“年轻,就是沉不住气。”
“墨兄何意?”李斯道。
墨柒瞥了眼李贤,又转头看着李斯,“我说我能掐会算,你这小儿子与小公主有宿缘,你信不信?”
李斯笑笑,“我小儿子现在不是阿贤。”
“是李左车?”墨柒道。
李斯嗯了一声,手中杯尽。
“你要是不愿意,谁能来逼你收养个孩子?”
“阿贤虽没有出面,但此事张良与我言明过利害,永安又带着大王的命令,我无法推脱。”
“不愧是你儿子,面都不出,好事都给你捞着了。”
“怎么说?”李斯不明白,“李牧的孙子养在我府上,往后恐有人会借此打压,给我生事。”
墨柒不接话,意味深长地道:“李左车你好生养着吧,不是坏事。”
“……多日不见……去趟邯郸,白得了个儿子……还不好?”
李斯听韩非的声音不淡,可能是与墨柒待久了,捡了些语句调侃他。
李斯面上不笑,但掩饰不住他眼中的宽怀,话也还似从前,不过语气不再凌冽,也不与他师兄针锋相对。
“你要是平白无故被自己儿子找了个儿子回来,我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韩非并不与李斯争辩。
韩非听到李斯的语气,他想到的从前,是很遥远的从前,远在兰陵的学堂,远在荀子座下。
李贤看到韩非,他身上虽然不再佩玉,纵然绾发用着普通的木簪,也不减韩国公子的清贵。
韩非身上加着白绒大氅,手合在袖中,他看到李贤盯着他看时,并不怪他无礼,只对李斯说‘无妨’。
李贤不知自己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很厌恶韩非带来的和睦。
直到他想起了上一世,这一世,他在雪地中看到同样来自韩国的那个人的时候,也有种同样的愤恨。
这种相似的气质也曾出现在他的学生身上。
心胸分明暗藏无数玄机,上天却给了他们温润如玉的容色。
接着韩非说:
“有劳贤侄之良药,请受我一拜。”
李贤这才明白,墨柒这时候让他上山相见,不是要言告他所知的一切,而是一记警告。
——
几日后
嬴媛嫚回到咸阳,是在设宴期间。
正值一个雪风少的蓝天晴空,这是一个很好的天气。
嬴媛嫚已逾及笄之年。
这个仪态曼妙的女子与她的名字一样,生得精致,清秀美丽,是个标准的美人。
按照长幼之序,许栀来到她的席前,她送上一风蜀锦画屏。
不等她开口,已有先声。
“一面蜀锦屏风已然是不易,还有这栩栩如生的芙蓉花。永安公主果然出手阔绰。”
“永安公主往日都喜爱穿红戴绿,今日为何如此素雅?”
许栀特意穿得很低调,衣裙上不带兽瑞图案,点点桃花为绒毛所制,只有花蕊用金线勾勒。
说话的是嬴政身后的一位美人,阿枝给她通识过一遍,是来自燕国的公主。
许栀现在因为燕丹荆轲的事情,不想与她父王的妃子争什么口舌。
只听她又道:“永安公主之行倒显轻慢长公主。”
“屏风贵重安是轻慢?恰逢风和日丽,我见了王姐,喜欢还来不及。”
嬴媛嫚从方才进殿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依嬴荷华,她根本不需要对这个透明人般的姐姐有任何的关注,嬴政的宠爱已是她所有。
她的示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荷华原想亲手为王姐绣一个荷包,可惜绣工不善,看了惨不忍睹。”
宴席上嬴政对嬴媛嫚的态度一直很平和。虽然不及关怀备至地问询,但看不到他有什么不快的颜色。
宴席后
许栀正欲去找嬴媛嫚,却不料被侍女给叫住了。
“永安公主留步。”
许栀退去了侍人,夹道走廊上,青铜的灯器铭兽伫立在两侧,听到水漏的滴答声,她看到嬴媛嫚看她的眼神中多有几分怨恨之意,连她的美丽都多匀上一丝苦涩。
“王妹在咸阳备受父王宠爱,何必借我与美人言辞生厉,将我置于冰炭之上。”
“荷华真心认为王姐回宫是好事。”
“你已有封号,自幼便在咸阳王宫,当然不会觉得今日对我有多重要。”
“若有可能,我倒是想效仿王姐去往栎阳。”
“何言于此?王妹在父王身边养尊处优,不知栎阳路远。”
阿枝欲言辩驳。
许栀止住她,轻轻笑了笑。“王姐在外清苦但也寻得安全之所,未曾知晓咸阳危机。”
“都说你在咸阳被劫去韩国,何尝不是因祸得福?”
许栀这才体会到怀清为何要提前来说,与嬴媛嫚说话也不必与李斯他们说话简单。只是她可能在意的更多是自身所得宠爱,不在权位。
她走到嬴媛嫚的身后,绕了一圈,看出她虽然在外,但也是娇生惯养。
“王姐生得美貌,肤如凝脂。”
许栀停顿一刻,将接下来的话用了更直白的言语描述。
“王姐在栎阳体会过被一支铁翎穿透肩上肌肤的感觉吗?你知道在冰水之中浸泡几个时辰又恐惧被雪狼吃掉的害怕吗?冬日苦寒,我避于林深雪海,伤口无法结痂只能咬牙坚持。”
嬴媛嫚闻言时已有些微的颤抖。
许栀抬首,已然换了神色,“我居咸阳屡遭刺杀,几次险些丧命。我欲要前往雍城避难,路上又摔下了悬崖。若是王姐口中一句因祸得福就能相平,换做王姐,你可愿意?”
见嬴媛嫚面露难色,眼神还有偏移,“我怎知你所言真假?”
“王姐若不信,荷华可证明给你看。”
许栀就等着她这句话,这走廊着实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她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一路小跑,进去了一处空闲的殿宇,确认里面没有人之后。
许栀才道:“阿枝看着门外,不许任何人进来。”
“公主?”
“女孩子之间总有女孩子的办法。”
“可张少傅还在芷兰宫等您回去上课。”
“两句话的事情。”许栀想了想,“你让老师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回去。”
“公主,”阿枝欲言又止。
“怎么了?快说吧。”
“您忘了,前日李监察来书说要公主见一个人,这会儿怕也在芷兰宫。”
“李贤专门挑今天见我,分明是要问长公主之事我是否知情。”
殿中玄色梁宇,一架屏风之后
“你要如何证明?”
许栀比媛嫚矮了半个头,她站在她面前,当她的面拉开领口,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告知于她。
铁器所伤的疤痕虽浅了不少,在肩上白皙的皮肤上异常扎眼。
嬴媛嫚惊了一下,她在栎阳有母妃在侧,一直以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摘支花都怕划伤手,更不说这种伤痕印在身上。
许栀笑笑,“所以,王姐焉知远在是非之外,这不是父王对你的保护?”
“那我如今回来,岂不是很危险?”嬴媛嫚忽然有些后悔,不免后退一步。
“谁在这个时候让王姐回宫,就是谁让你以身犯险。”
嬴媛嫚眉头皱了起来,看着嬴荷华的眼睛,却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王姐初来咸阳,不知国朝错综复杂,又有几分笃定那人是真心为王姐着想?”
“你为何在第一日告诉我这些?”
许栀看了她,系好衣服后,走近一步,“我知道王姐还不算十分相信荷华的好意。所以只要王姐不要合着旁人,咸阳宫留居之日,你我相安无事为上。”
许栀露出一个很柔和的微笑,“至于为什么我和你说这些,怎么说你是荷华的阿姊,料想阿姊不会告诉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我今日之所言。”
在许栀将要跨出殿门的时候,嬴媛嫚叫住了她。
“让我回咸阳的人,是昌平君。”
“他为什么要你去死?按亲属之论,他不是你的舅爷吗?”
楚国果然早就开始布局,一直都暗流涌动,也难怪灭楚之战耗时最长,废兵最多。
郑璃如今面上还是楚国公主,如果这个名头不被摘去,往后势必受到冲击。
好在现在眼下还是燕国,要阻止昌平君反叛,先从咸阳入手,缓缓图之。
许栀看着嬴媛嫚道:“因为我赐号永安,这封号是昌平君不满之处,他不会要我和我母妃脱离于他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