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刚表完忠心,手上多样东西。嬴荷华拿给他了一包锦囊,里面是五叶两指宽的金片,她说这是他的‘年终奖金’……他本来还高兴着,一问沈枝,她也有,且比他的用心,他顿时又委屈上了,就差将偏心二字写在脸上。
沈枝无语,“殿下给你请官的事儿,你怎么不提?”
陈平若有所思点头,回过身去自己车上时,他看到蒙毅,他和他本来没有任何过节,职务也没有一点交错。
可自从那天晚上的事情出了过后,他见到他,就有点心惊胆战。
许栀离开雍城那天,雍城雪下得算大,不出一个时辰就将车辙的痕迹掩盖,好像她的马车从没来过。
上车前。
媛嫚拢她的斗篷,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话。一来叮嘱她照顾自己,按时服用调理生息的补品,二则郑重其事的告诉她不要担心徐福,待人找到之后,她会找到她留下的人告诉她这个消息。
许栀看着各色山珍,“若如皇姐所言,倒是要一直吃到夏天去了,我要流鼻血的。”
媛嫚说什么也要她全带回去,许栀推辞不住,她让人将一盒很大的人参卸下来,“那我不要这个。”
“此物乃……”她话没说完,这是终南山上所培育,据说是墨柒栽培。
许栀不知该如何告诉她,她这一回去,咸阳朝堂上乃是龙潭虎穴,若能坦途,她耗费的心力会在最短的时间得到最大的慰藉。
她想到张良,想到顿弱,想到很多无可奈何的人们。她不希望再有任何一个人在秦打造的这条路上出事,不快乐,被牺牲。
她笑着凑到她耳侧道,“人参嘛,我年纪轻轻哪里用得上。不过的确是强身健体的好东西,适合习武之人。我估计蒙恬从上郡回来的时候多半是夏天,不若皇姐留着让他上火好了……”
“荷华……哪里能将此话挂在嘴边,蒙将军是有功重臣,”
“好啦好啦。来日方长。”
她双颊一红,轻轻掐了一把小妹的腰,要她别说了。
蒙毅无意看到了眼前的一幕,想到几日之前。
自成年之后,她喜穿黑袍,大概是与她父皇如出一辙的习惯。不同的是,她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蒙毅认为这笑容多半是假的,无论如何,她的眼睛相比嬴政,的确少了很多威慑人的东西。
诸如那天,她屏退众人,跽坐在他的对案。
蒙毅不自在,他当即要站起来,却被她的余光按了回去。
“我准备回咸阳。我让你查的徐福,你就先别管了。”她说。
他本来就是要带她回咸阳,他只是点点头,却不知她会欣喜。
“蒙大人偶尔善解人意,是很好的。”
一直以来,他都不想为难她。只是,她的行为逻辑实在不像个正常的公主。不时冒出来的话,让他匪夷所思,于是理所应当的会对她感到意外。
而才从监狱出来的田儋对着嬴荷华痛哭流涕,万分感激她放他一马。
耀武扬威的田儋似乎瞬间就被秦国大狱给治服帖了。
田儋弓着腰,直到嬴荷华走了他才直身,他摸着身上酸痛的部位,有些站不稳,田婖赶来扶他,却被他给一掌推开。
利用价值贬值之后,生存环境就会迅速干瘪。
田婖注视着消失在视线中的四匹马并立的车驾,不知在想什么。
——
回到咸阳的头天,许栀没赶得及见嬴政,朝廷上的变动先一步传入她耳中。
王绾在病中,李斯代行丞相之职。
许栀疑虑。按理说,这时候王绾为右,那么李斯该是左丞相了。
带着这个疑惑,她等来了路上说要和她谈谈的蒙毅。
“我和你认识已十多年了,你觉得我与十年前有何不同?”
她为什么要说‘认识’?她六岁之前抓泥巴玩儿的时候,哪次不叫他?
他想说,没有不同,一样的心机深重,跋扈非常。不过,当人面责骂的话,他没说出口。
“公主殿下得陛下之重,十年如一。”
她没想到他这样说。
下一个十年……
“无论多少个十年,我也一如既往敬爱父皇。”
她的笑容让他不解。
蒙毅最终受不了这种压抑太久的场景,将话摊开说,于是,赐婚诏书之事,被摆上了台面。
哪知,她率先开门见山。
“蒙毅,你我不必成为怨偶。”
她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姿态,悄然震撼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被她请来芷兰宫,也是最后一次。
冬天,树枝上的水都冻成了冰。李斯府中,热气缭绕之中,蜀茶香味四溢,博山炉上白雾缭绕,而对案无声。
过了很久。
“廷尉若还记着自己的路,就不该让永安公主回朝。”司马澄道。
“若永安不回来,我看她真把雍城的案子翻出来。司马兄又该如何让旧事暂停?”
司马澄道:“……这样一来,王绾之议怕就占了上风。”
“在此之前,永安怕要先顾及自身。”
司马澄一顿,以为嬴政选的人在李家,惊问:“皇帝陛下的赐婚诏书难道是给了你的儿子?!”
李斯笑笑,摇头。“其中之名,并无区别。”
“廷尉。先有长公子娶王翦之女,如若永安公主再嫁蒙氏,此后,对我等乃是大大不利。”司马澄迟疑片刻,“何况令郎……”
李斯喝了口温酒,他眸子渗了寒,别开话题,“景谦到蜀地去这些年,在你手上查了不少旧案。”
司马澄这才发觉他这个同窗的可怕之处。
李斯说的是颍川郡上党之事。他放手让李贤查清楚,不介意李贤告诉嬴荷华。
这件事引发的一连串的后果,多少是他的策动之下。
当下李斯上表嬴政,让嬴荷华回朝的提议。是为了让她在王绾提出分封的上书之际,因自己的婚事而分身乏术,从而让李斯自己的政论推行。
对李斯来说,她迅速回到咸阳的举动,还是让他颇感意外。
不过,不论她怎么选。
他都不会输。
“以永安自小的性格,没人能逼她做不愿意的事。”李斯笑笑,“我一直和你说,永安公主和陛下一样,他们这类人啊,不会让人有威胁他们的机会。”
司马澄以为他是喝醉了,“通古慎言。”
“司马兄,我并不喜欢这个表字。”他纠正。
“……你疯了,此为陛下之赠。”
嬴政给的,你敢说不喜欢?
他沉笑,风雪将他墨色的官袍吹得鼓动。
“我素来薄古非今。陛下予我如此表字,该我如何之想?”
“你快住口!”
话说完,司马澄又看到了他府上那只猫,只不过是被老仆从暖室抱出来的。
门外的一些雪沾上了长毛猫的身上,他赶紧接到怀中,用官袍擦水渍,雪沫拂开之后,猫的毛还是挺漂亮的。
但能看得出来,它已经不大能跑了。
一人一猫对视了一眼,然后老猫就顺着李斯的手,乖顺地在他膝上蜷着。
他温柔的抚摸猫的背,和它说,“天冷,莫要贪玩。”
李斯做这些举动的时候,从来不会避开他的同窗。
韩非和郑国知道这回事。
不过司马澄上学经常不来,他不了解。
这就导致司马澄看到这种画面会觉得很割裂。
上一秒,他才把人翻来覆去的利用完。下一秒,他当没事发生。然后,对一只猫呵护备至。
而他这种德行,在经年累月之中传染给他的儿子。
司马澄的酒也饮完了。
他觉得自己该走了,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他要赶快回到他的蜀郡待着。
——
一日前,监狱暗室之中光线昏黄,刑具的链条拖拉着,刺拉拉的噪音往人头皮里钻,咔嚓一声,被捆住的人被猛一提,倒吊在半空,发出凄厉喊叫。
“……你到底是谁?”
陈伯道:“只要景大人如实相告昭氏一族的下落,我们主人不会为难您。”
忽明忽暗,投出座上之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摩挲着腰间的剑柄,黑眸一沉。
接着,竹简哗啦啦的被放在了官吏面前。
官吏这才发现是监察官。他心虚,“……李大人,你,你不能插手楚地…”
砰地一声,他身侧甩了个人下来,方才吊着的人面色过度涨红。
两个狱卒提着他,他口中垂挂着含混的血丝,眼皮都抬不起来。
官吏一看方知,他竟然是楚国大巫身侧的巫族,在楚国,他们一贯有通天之职能,非王室不可亲近。
那人挣扎着,极力仰头。
他碰上的人又是个硬骨头,他攥住李贤的衣摆,阴沉沉笑了起来。
“李贤。你,注定不得好死!”
他轻蔑地看了眼堂下所匍匐的人,完全不把这话放在心上。
他手一抬,那人鲜血喷溅,气息已绝。
上辈子是个完全的悲剧。
这辈子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