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桡感觉到胸腔里从未有过存在感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他的眼神也越来越亮。
姚殊被他灼热的目光看的脸上发烫,只好又捧起酒杯:“好好的,总看着别人做什么?”
林桡手里的酒杯和她的轻轻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桂花的醇香顺着喉管而下,鼻尖、口腔里全是清浅的花香和酒香,让林桡不由想到姚殊身上浅淡的香味。
又听她问:“好喝么?”
林桡点头。
姚殊笑笑,唇间带起狡黠的神色,一双桃花眼暗含着情愫:“既喝了我的酒,还不愿告诉我,今日究竟为什么心烦?”
男人指尖摩挲着瓷杯,抿了抿唇。
他心道:怎么可能有什么话不愿告诉你,只是这种奇怪的心绪难懂,自己也不知从何说起。
姚殊耐心地等着,只听他开了口,说的却是很久之前的往事。
“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便知道阿娘不喜欢我。她脾气暴躁,可同样的事情,二弟和三弟做了至少还能让她笑笑,而我不管怎么努力,得到的都只有责备。”
“我不知道该如何讨她的喜欢,有时候仿佛我的存在都能引起她的厌烦。我只能不说话,或是少出现在她面前。”
“她嫌我在家里碍眼,我便一大早起来去地里干活;她骂我吃的多,我就忍着饿,每次都吃很少一点东西;我是想她不要总生气,可是到最后,她开始骂我性子沉闷,就连外人都
知道她不喜欢我,每每都会跟人家抱怨,说大儿子是生来讨债的,薄情不记恩,连句囫囵好听话都没说过。”
“后来我知道了,不管我如何试图满足她,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她心里,我生来就是多余的,她对我没有要求,又何来满足她的要求?”
他低哑着嗓子说起王氏,仿佛在叙说别人家的故事,谈论一个不相干的人。可是姚殊分明能感受到这些话背后的茫然和痛苦。
她想到小小的林桡,跟阿志差不多大的年纪就下地干活,只为了母亲一个笑脸,一句称赞。
可是王氏竟连一点温暖都不肯给他。
他会不会孤零零地一个人跑去后山,含着眼泪问上天,为什么母亲从来不喜欢自己?
会不会在无数次失望之后,仍然怀着那么一点微薄的希望,希望母亲原本是爱着自己的?
“我原以为在她心中,我不过是三兄弟里不讨她喜欢的那一个……她爱重三弟,好吃好喝供他读书,我也从未多说过一句。以至于后来为了给三弟凑束修的银子,家中连免徭役的银钱都拿不出,我只好上战场去。心中想着,去吧,生恩养恩,不正是这般才能还了的么?”
“但其实这些都没什么,没有什么的。”
男人的声音还是那般平淡,不曾受过委屈一般。可林桡越是这样,姚殊越是感觉到鼻腔里一股酸涩冲上了眼眶,她小心地克制着呼吸,
不让哽咽的声音发出来。
直到他抬起了头,看着姚殊,眼睛里闪烁着激荡的情绪,言语也激烈了起来:“可是她不该在我走后那般对待你和孩子们,她不该连条活路都不留给你们!我原想着总归是一家人,可是万万不知,那个我叫了二十年阿娘的人,竟连我的妻儿都容忍不得!”
“阿殊,我后悔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没有把你们母子照顾好……”
林桡一贯坚毅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掺杂着悔恨和愧疚,毫不掩饰地展示给了姚殊。
她这才发现,林桡不是没有感情——
他的冷漠,他的毫不在意,只是为了掩藏那个根本就很在意的、脆弱的自己。
他习惯了用漠然的面具示人,习惯了忽视自己的心,到头来让所有人相信他是冷漠无情的。
姚殊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低声道:“没有对不起,你做的很好,阿桡,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她又想起前些日子,在他刚从战场回到家中时,听闻妻儿在林家过不下去,找到姚家村后,孩子们抗拒的样子,姚殊还执意带着孩子与他和离。
想到这些,姚殊心里开始一阵阵抽痛,眼泪也扑簌而下,说不出话来:“我也不该,我……”
若她当日不曾那么决绝,是否林桡所受到的伤害,会变少很多?
林桡一只手被姚殊紧紧握住,另一只手抬起,揩去她脸上源源不断的泪水
,有些心疼道:“早知道你会哭,我便不说这些了。”
姚殊摇摇头,咬紧了下唇没有出声。
林桡的指腹是和姚殊柔嫩的脸颊完全不同的粗粝,他珍惜地擦去那些泪水,那些为他而流的泪水。
他习惯了所有人的冷漠和忽视,从未想过今生竟还会有人为了他而流泪。姚殊无声地哭着,温热的眼泪烫到了林桡心里。
男人哑声道:“好了,脸都哭花了。”
姚殊哽咽着抬头,还伸手锤了他一下:“我是心疼,你这人,怎么不懂……”
林桡原本还觉得过往之事不公,可是瞧见姚殊更委屈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他伸手把姚殊搂在了自己的怀里,便听见她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你!你那么好,我,我饶不了她!”
见她语无伦次的样子哭的像个孩子,仿佛把他不曾流出的泪水通通发泄出来。林桡心间压着的那股郁气,慢慢地在姚殊的哭声里散了个干净。
他搂着姚殊温热的身体,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安慰着:“都过去了,过去了。”
待姚殊激烈的情绪缓缓平静下来,林桡才放开了她。
肩膀处已经湿成一片,凉凉的,因着衣裳是深色看不太出来,存在感却十分强烈。
明明她才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个,姚殊却问林桡:“你现在,还难受么?”
男人神色温柔,用手指理了理姚殊额间的头发,对她道:
“其实早就不难受了。如今知道她并非我的生母,一切都有了解释,心中也只觉得释然。”
姚殊看了林桡一眼,咬了咬下唇,小声问道:“可是……你也没有要认谢家的意思?”
林桡倒上桂花酒,摩挲着酒杯,慢慢喝了一口。
他像是苦恼一般轻皱着眉,对她道:“阿殊,我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姚殊愣了愣,不作声想了许久,才明白林桡的意思。
林桡自小这样孤独地长大,或许他从未设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有疼爱他的长辈。
他知晓自己的父母另有其人,知晓他们并非对他漠不关心,可是再怎么说,他们也不在了。
而谢谦于他,终究只是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他要如何面对谢谦?在林家二十余载,他从来不懂除了沉默之外,还能如何与长辈相处。
姚殊很少见过林桡苦恼的样子。
在她眼中,林桡一直是沉稳果决的,昔日与林家分家,也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可是现在露出纠结表情的林桡,却更加真实可爱。
她忍不住弯了弯双眼,亲昵地在他身边偎了偎,软声道:“若不知道怎么相处,顺其自然便是。你看阿志和阿思是怎么跟舅舅们说话的?他们可从未苦恼过这些。”
在两个舅舅跟前,阿志和阿思从来都是亲近而自然的,而他们从前也并未相处过。
可见血缘的存在,天然能把人与人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