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粗粝,仿佛看不见尽头,虞无疾一步一步,走的十分缓慢。
单达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却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眼。
天色渐亮,街上陆陆续续聚集了不少百姓,许多富贵人家也得了消息,特意赶来看热闹。
这些大都是以往曾有过过节的人,他们不敢如同敬王府一般嚣张,只是压低了声音嘀咕,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根本听不清楚说得是什么,可单达的手仍旧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皇帝怎么能这么没良心……
他满腔都是戾气,却死死压住,不敢再给虞无疾添乱。
身后的人却忽然停了下来,单达心里一跳,虽然不愿意看见他那幅狼狈模样,可还是扛不住心里的担忧,回头看了一眼。
殷红的血,自他膝盖上慢慢氤氲出来,转瞬间便在地上积了一滩。
单达睁大了眼睛,骤然想起来,去年在关外的时候,虞无疾膝盖上受过重伤,几乎磨出了骨头的重伤,但是虞无疾素来对这些伤痛闭口不提,他一时竟忘了。
“主子!”
他连忙蹲下去,伸手去碰虞无疾的膝盖,手却被拦住:“不要紧,你走你的。”
单达手抖了一下,出了这么多的血,伤口肯定裂开了,怎么会不要紧?
这样厉害的伤,他要怎么继续往前?
这么下去,他这条腿会废了的。
“少师,这才走了百十丈,路还长着呢。”
敬王端坐在车驾上,幽幽开口,“投机取巧要不得,路总是要自己走的。”
单达身体骤然一颤,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他转身就要朝敬王冲过去,手腕却被死死抓住。
“别冲动。”
虞无疾咬牙开口,伤口撕裂和挤压的痛楚,即便是他也有些扛不住,声音细微打着颤,额角慢慢渗出了冷汗。
“先确保陆英的安全,等她平安,再管别的。”
单达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只是此情此景,他只觉得心脏被架在火上烘烤,他不理解,不明白,不知道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夫人被陷害,主子被折辱,明明没有虞无疾,就没有皇帝的如今,他却能想出这么歹毒的法子挟制他……
“别回头,往前走。”
虞无疾再次开口,单达攥紧了手里的刀,因为过于用力,全身都在颤抖。
他没再开口,强撑着转身往前,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一旁始终快虞无疾一步的敬王府车驾。
他单达再次发誓,迟早会让敬王付出代价!
似是读懂了他的眼神,敬王嗤笑一声,隔着车厢再次对虞无疾开口:“看来少师休息好了,咱们继续走吧。”
血痕慢慢拉伸,一路往前,起初只是血迹,后来血迹里就多了别的东西,零零星星地,却看得出来,那是血肉。
围观百姓的议论声传过来,单达脚步僵在原地,一时没能再次迈开,直到虞无疾自他身旁经过,他才骤然回神,掌心狠狠握在了刀锋上。
剧痛召回了神志,他再次迈开脚步往前,却清晰地看见地上的血痕浓稠了起来,变成了两道。
虞无疾另一条腿也伤了。
他紧紧攥着掌心的伤口,可惜剧痛却也有些不管用了。
他们谁都受过伤,可这样一下下磨出来的伤,却谁都没有经历过,都说钝刀子磨肉最疼,那这路面生生磨出来的伤呢?
他不敢深想,只觉得双腿宛如千斤重,几乎抬不起来。
“少,少师。”
人群中忽然冲出几个妇人,在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被褥。
“少师当初给了我们家公道,咱们做不了别的,就找了些被子,请少师别嫌弃。”
虞无疾脸色煞白,额头全是冷汗,嘴唇蠕动几下,却没能说出话来,单达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真是愚蠢,竟然没想到这个办法。
“多谢,多谢……”
他开口替虞无疾道谢,可话一出口,声音却莫名地发哑。
这世上的人也不全是没良心的,虞无疾做的事还是有人记得的。
“若不是少师,我家姑娘就白死了,这些都是应该的。”
妇人们没再开口,努力将被子铺得平整,可即便如此,虞无疾走过的地方,也仍旧留下了浓稠的血痕,甚至越发刺目起来。
周遭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百姓们没再继续议论,只剩了膝盖落地时的细微动静,和虞无疾那隐忍着痛苦的粗重喘息。
“哎呀,少师,这是怎么说的。”
一道惊呼忽然响起,随即有人踩着妇人刚铺好的被子快步跑了过来,是张熟面孔,来公公。
“这么长的路,您怎么还膝行过来呢?这怎么受得了啊。”
来公公大呼小叫,满脸急切。
单达拳头握得咔吧响,咬牙切齿道:“不是皇上传口谕,要主子膝行入宫的吗?你装什么?”
来公公一拍大腿:“这是怎么说的,皇上一时气话,少师怎么还当真了?敬王爷,您怎么也不劝着些。”
敬王看了会热闹,这才幽幽开口:“少师的决定,本王如何能更改?大约是少师真的觉得自己错得厉害吧。”
来公公叹了口气,在虞无疾面前站定:“少师,您知错就好,奴才这就进宫去请皇上恩旨,请他……”
手腕忽然被抓住,姓来的话音一顿,他垂眸看去,还以为是虞无疾撑不住,要说些求饶的软话,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
哪怕他和敬王一唱一和,满嘴嘲讽,虞无疾身上也不见多少难堪愤怒,反倒神情越发冷凝,仿佛一柄被强行折弯,却迟早会恢复如初的长枪。
来公公呼吸猛地顿了一下,耳边响起了虞无疾的声音:“陆英……人呢?”
这种时候还想着女人。
来公公心里嘲讽了一声,当下要做的是保全他自己,维护圣心才对,他却只想着那个女人的安危。
“少师,你真是……”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一紧,力道大的仿佛要将他的手腕折断一样。
来公公惨叫一声,身后几个随行的内侍连忙上前,想将虞无疾拉开,却被单达横刀拦住了去路。
“谁敢擅动,别怪我刀上不长眼。”
内侍们顿时被唬住,缩在原地不敢乱动。
来公公疼出了一脑门的汗,眼底却都是寒意:“少师,既然您问了,咱家也就说了,夫人如何只有皇上知道,他这次气得不轻,居定侯可是他最疼爱的弟弟,您到的早一些,兴许还来得及为夫人求情,若是晚了……”
话未尽,意已明。
使衙署众人都被气得哆嗦,虞无疾能走到这里,每一步都是锥心之痛,竟然还要催着他疾行。
看着虞无疾膝下晕染出的血色,府卫们活剐了姓来的心都有。
对方显然有所察觉,说完那句话就挣开了虞无疾的桎梏,躲到了敬王身后。
府卫要去抓他,却被虞无疾喊了停。
“……尽快,入宫。”
虞无疾额头的汗滚落下来,仿佛这四个字,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府卫不敢反驳,唯恐让他雪上加霜,只能压下所有愤怒和憋屈,跟着他继续往前。
速度明显快了起来,血迹也越发厚重粘稠,仿佛他浑身的血液都要被挤出来了一样。
“主子……”
单达颤声开口,话里都是恐惧,总觉得虞无疾下一瞬就会血尽而亡,然而虞无疾没有给他回应。
他浑身发冷,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他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不太好,所以更要尽快。
撑住,一定要撑到进宫……
“虞无疾?”
一声呼唤,忽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