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兰摇头。
“为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怕我,为什么你不怕?”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怕?”
男子沉默,手中的剑一点点下沉:“你是个奇怪的女人,非常奇怪。”
“有多奇怪呢?”
“说不上来。”
“放松一点吧。”俞天兰近前,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让我,来卸下你肩上的重担,你累了,很累很累,而我,可以让你感觉安全……”
男子长长地吸了口气,阖上双眼,他确实累了,非常地累,不管征服了多少地方,打了多少的胜仗,心里有一个角落,始终是空空的,需要什么来填满。
但是突然之间,他就伸手将俞天兰推开,眼里重新炽燃起暴戾的凶色:“不!你走!”
俞天兰没有言语,而是依然安静地站在那里,半晌才轻轻地道:“你真地,要我走吗?”
“对。”
“你,不会后悔?”
“不会。”
俞天兰再没有言语,转身朝外走去--如果他拿定主意,把自己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那她也无可奈何。
他是王者。
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也是最孤独的人,他拥有整个天下,却独独少了一颗,仅仅只属于他自己的心。
或者,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也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人值得相信,他能相信的,只是他自己。
所以,他要用仇恨来支撑他的世界,要用杀戮来发泄他心中的恨意。
站在空旷的广场上,俞天兰抬头看了眼天空,她已然隐约有些明白,女神要她来这里,就是要她唤醒那个男人心中的爱。
俞天兰淡淡地笑了,纵然她自己,也觉得有些疲倦,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了昔日那种强烈的渴望,渴望和一个人,天长地久地守在一起。
这是一种完美的期待,而任何一份真正的感情,都是不能加入杂质的。
夜色沉寂下来,俞天兰一个人默默地走着,从长街上熙攘的人群间穿过。
“呜呜--”一个孩子的哭声忽然响起。
俞天兰停住脚步,定神看去,却见一个男孩儿正蹲在墙角边,用手背不停地擦着自己的眼泪,身周来往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肯停下来,看他一眼,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地朝前走着,大约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自己前进的方向到底是哪里。
是哪里呢?
俞天兰也转开头,她的心,不见得比这些人高贵多少,仁慈多少,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心中,没有恐惧,没有那种对于明天的恐惧。
随意找了家旅店,她住了下来,洗过热水澡后,她钻进被子里,甜甜地睡着了。
清晨醒来。
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俞天兰凭栏看下去,却见一支骑兵正穿过整条大街,而民众四散奔逃。
终于,骑兵们抓住那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当他抬头的瞬间,俞天兰很清晰地看见,他的眼里快速闪过一丝恐惧。
他被骑兵带走了,而剩下的那些人,脸上纷纷流露出庆幸的表情,庆幸自己可以多活一天,庆幸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庆幸……
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俞天兰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这是个古怪的世界--那个男人高
举着暴力的法杖,统治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抗他,反抗他的暴政,他的残忍,所有人都默默遵从着某种可笑的法则,却又暗暗期盼着有奇迹发生。
会有奇迹吗?
在一个失去了强烈个体意识的地方,在恐惧袭击和卷噬一切的地方,会有奇迹吗?
怕是,没有吧。
远方,传来一声尖锐的嘶喊,整片天空像是颤抖了一下,然后静寂下来,俞天兰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她隐约听到一个声音说,“不遵从使命?”
“使命?什么使命?”
“爱的使命。”
“然后呢?”
“唤醒他心中沉睡的感情,他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温暖如春。”
“你确定,是这样?”
“我确定。”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有没有爱过?”
“爱?”
“对,如果你爱过,就会知道,先深深地爱上,再失去至爱的痛苦,倘若我让他爱上我,又无法陪在他身边一生一世,结果会更糟糕。”
“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么,就让他继续沦落?让整个世界沉入地狱?”
地狱吗?
俞天兰很沉静。
地狱吗?
有时候,地狱和天堂是没有分别的,心向光明,地狱也是天堂,心向黑暗,天堂,亦是地狱。
“如果连你都放弃……”那个声音透着几许悲凉,“那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如何,原本跟我无关。”俞天兰答得非常地淡然。
她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说一声离开,便能离开,至于这个世界,和她有什么相干。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做实在太残忍了吗?”
“残忍?”俞天兰微笑,“这样就算残忍?难道那些大街上互相践踏的人不残忍?那些昧着良心发财的人不残忍?那些为了利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不残忍?整个世界,都很残忍,谁又有资格,数落谁呢?”
心里的那个声音,终于完全地沉寂了。
众生有如苦海,唯回头是岸。
夜深了。
俞天兰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愿去多想。
屠杀一直在进行着,胡夫四世似乎一直非常乐意这样的游戏,他觉得其它人的鲜血,可以娱乐自己。
人们由最初的恐惧,渐渐变得麻木,血腥见过太多,就不再以为然,面对强大的命运,他们通常是无力的,通常只会采取臣服,因为臣服,所以……死得更快。
俞天兰一直安静地等待着,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被骑兵抓住,人群里忽然冲出来一个年轻的男人,试图反抗。
骑兵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长矛,插向那男子的胸口,然而,男子眼里却没有一丝畏惧。
俞天兰双瞳微微一震,这大概,是她如许多天来,内心震动。
她飞身掠出窗外,握住了枪杆,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那一刻,大街上变得格外安静,所有人似乎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她,眼里闪过丝希冀的光。
骑兵们显然也很意外,不解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结束这一切吧。”俞天兰的嗓音很轻,就像是从天空中飘下来的一片羽毛,“回去告诉你们的主
人,让他立即结束这一切,否则--我会,向他发出挑战,然后杀了他!”
“挑战?”骑兵眼里掠过丝冷色,他当然不会相信,这女子的话,可是她身上却有一股奇怪的气势,让他们不得不退让。
骑兵们走了,俞天兰始终凝立在原地。
“谢谢您。”
那名被她救下的男子走到她跟前,蓦地曲膝跪下:“谢谢您出手相救,谢谢您,是您给了我新生,从此以后,无论您要我做什么,我阿克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必。”俞天兰的嗓音很低,“救你的不是我,而是--”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言语,而是十分安静地走开了。
“向我发出挑战?”男子高高地站在金阶之上,目光冷然地注视着下方的骑兵,“她真这么说?”
“是的,尊贵的法老,那个狂妄而无知的女人,意图反抗您的统治。”
狂妄而无知吗?胡夫四世眼里闪过那女人冰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说明她不是一个普通人,她定然拥有非同凡响的过去。
“法老……”士兵抬头,有些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要臣下带人,去把她抓起来吗?”
“不必。”胡夫四世摆摆手,“传令,从明天开始,停止杀戮,另外,让那个女人来见我。”
“什么?”士兵惊诧地张大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王--他没有听错吧?他,他竟然说,要撤消杀戳令?
“没听到我的话吗?”
“是。”
“你,要见我?”
“是。”
“我答应你,撤消杀戳令,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从此以后,你要留在我的身边,时刻陪伴我,不许离开。”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会继续大开杀戒,直到,杀光这里所有的人。”
“你觉得,这样的威胁对我有用吗?”
男子屏住了呼吸--是啊,他的强权,只能对付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顺民”,对于俞天兰,居然没有丝毫用处。
他不禁握紧了拳头,上下牙齿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
“杀光所有人,很好。”俞天兰非但不怒,反而点头,“反正在我看来,那些愚蠢的人,多一个,或者少一个,都没有什么区别。”
“你--”法老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的血已经足够冷,却没料到,这个女人的心,比他更狠。
“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让你在乎的吗?”
“是,没有。”俞天兰极其果决地道。
“我不信。”胡夫四世走到她面前,伸手挑起她的下颔,深深望进她的眼里,“我不信!”
“你愿意信,那就信,不愿意信,也无所谓,”俞天兰还是那样地淡然。
“我,我--”胡夫四世眼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狂妄的女人,不知死活的女人,我一定要,要你付出代价!
可那是什么样的代价呢?
胡夫四世也有些拿捏不定。
“尊敬的法老,倘若你--”俞天兰的话还没有说完,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拽住,拉进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当双唇触碰,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都怔了怔,然后迅疾朝后退去,俞天兰心中既
疑惑又慌乱--按说,自己对其他男人,不该有什么反应才对,而胡二四世,则是另一种感受--窃喜,激动,还有丝丝的甜蜜。
“请允许我先行告退。”俞天兰转身朝外走去,胡夫四世站立在原地,也没有阻止。
“法老。”不知过了多久,卫兵走进殿中,“您--”
“出去。”胡夫四世低沉着嗓音道。
卫兵不明所以地退了出去,满心纳闷。
静静地站在王椅前,胡夫四世脑海里,却不断闪现出刚刚的情景--心跳得那么厉害,很厉害很厉害,可更深更重的,却是渴望,希望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不是,是十次,百次,一千次!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禁抬手摁住胸口--这后宫里的女人那么多,和谁都可以,为什么从前都没有心动的感觉?
他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追去。
冲出王宫大门,站在高高的石阶上,他极目往下看去,开阔的广场上却空无一人。
“天兰,天兰……”他不禁喃喃地叫出声来。
“王……”
“滚开!”
胡夫四世冲下丹陛,就像一头发怒的雄狮般,在广场上冲突来去……
“王这是怎么了?”
“从前也不见他这样。”
“都是那个女人吧。”
“没有想到,高高在上,冷血无情的王,竟然会为一个女人而发疯。”
当夜下起了大雨,胡夫四世怔怔地站在雨中,抬头看着天空,仿佛已经变成一座雕塑,也没有人去劝他。
直到半夜,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寝殿里,第二天就病倒了。
他躺在床上水米不进,脸色发白,嘴里胡言乱语。
太医们来了一次又一次,替他诊治,给他灌下一碗碗药汤,却丝毫不见效果。
庞大的帝国,因为帝王的安静而出现短暂的空白,杀戮停止了,人们不再惊恐,开始各自安居乐业,娶妻生子,过着太平安乐的日子,但是朝堂之上,大臣们却起了争执,各自想夺取最高利益,因而蠢蠢欲动,甚至有人私下里串谋,想要趁此机会推翻胡夫四世的统治,掌握最高权利。
俞天兰静静地站在金字塔的顶端,俯瞰着下方的一切,从这儿望去,可以将红尘中的生老病死,灾难,祸福,统统尽收眼底。
直到此刻,她仍然是以一个局外人的目光,来看待这一切的,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女人的力量,竟然可以如此强大,强大得足以颠覆整个胡夫四世统治的王朝。
抬头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乎是遥远远方,传来的一声低语:
爱……
俞天兰的忽然抖了抖。
“他快死了。”
一道飘缈的人影忽然出现在她身畔。
“谁?”
“他。”
俞天兰沉默。
“如果他死了,你肩上的使命也算完成,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像他那样作恶多端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可他是因为你而死的,如果你没有出现,或许他会一直好好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样,岂不是有更多的人,因为他而送命?”
“好人,恶人,穷人,富人,在死亡面前,有分别吗?”
“没有分别吗?
”
“那我问你,什么,又是好人?像慕飞卿那样,保家卫国的人,就是好人?像他们那样,努力地想要生存下去,就是坏人?”
俞天兰用力摇摇头,忽然喊道:“你走!我不要听你胡说八道。”
对方沉默了一瞬,方才悠悠地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对于身边事物的判断,总是有着自己最敏锐的感知,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什么?”
“你的判断,会影响,很多很多的人。”
人影消失了,俞天兰仍然静静地站立着--会影响很多的人?真奇怪,这世界天天有那么多人生,那么多人死,谁又见着谁影响谁了?
杀光这儿所有人?其实也没有这种可能,因为人的本能就是想生存下去,繁衍后世子孙,这是他们最基本的原始冲动。
当然,其中也有例外者,他们会盗取天机,促使整个种族更加兴旺发达,而他们,被后来的人奉为英雄,偶像,这些人,一定都会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磨难,只是他们生来比较偏执,觉得自己一定会完成某项任务。
那么她呢?
从内心深处而言,她只想做一个旁观者,无意于加入任何一场无聊的游戏,在她看来,这些人无论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依然改变不了任何事,他们的生命依然会像流水一般逝去,而她拥有一种超凡脱俗的能力,就是刹那之间断人生死。
与某个人擦肩的一刻,她就能敏锐地感觉到,或者细化出,这个人此后的一生,平淡,抑或者辉煌,卑陋,抑或者庸俗,这是一种奇怪的,难以言述的能力,很少有人,能脱出她的判断。
那么,胡夫四世呢?
他的生命轨迹,又是怎样的?他应该死吗?应该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失去生命吗?
应该,还是不应该呢?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答案,或者,她该去看一看,事情的结果,究竟如何。
胡夫四世清醒了。
他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被子,怔怔地看着窗外。
站在门外,俞天兰静静地看着他。
“谁?”胡夫四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猛然从床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地冲到门边,而俞天兰已经先一步,朝楼下奔去,胡夫四世追上来,大声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天兰,是你对不对?”
俞天兰加快脚步朝前飞奔。
“为什么?为什么?”胡夫四世比她更快,上来一把将她揪住,神情狂乱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
“你冷静一下!”
“唔--”那突如其来的吻,让俞天兰忘记了身边所有的一切。
唇上传的丝丝痛感,让她浑身上下不由一阵激颤。
“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男子的嗓音带着几许魅惑,然后俯身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寝殿里走去。
直到他把自己整个儿放在床上,俞天兰才跳起来,用力一拍自己的脑门儿--她这是在做什么?发疯了吗?竟然如此轻易地被他控制?
然而胡夫四世却没有给她任何一点思考的空间,径直朝她压了过来,把她裹进床帐里。
俞天兰抬起手臂,正要对他“发动袭击”,脑袋却突然一阵晕眩,然后整个人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