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夏看着朱佑杬献宝似的从身后将东西递到自己面前,她一看突然有些哽咽,那是她早就让紫鸢一把火烧掉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程夏颤着手接过,不可置信的问,“为何在你这里?”
朱佑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轻笑一声,“是杜仲给我的,那时的他应该最了解,什么叫爱而不得辗转反侧。所以,他将这两件衣服转交给了我,当时他告诉我,或者,我会有需要。”他当然有需要了,他将衣服珍藏了三十一年。
“穿给我看一次好不好,就像照片上的你一样,让我见见你以前的样子,可以吗?”
朱佑杬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恳求,看着这样有些卑微的他,程夏怎么可能不同意,她点头,“你等我。”
衣服上有淡淡的花草的味道,很清新,衣服也保持的很好,便是三十多年过去,看起来还像是她在现代买回来时候的样子。
程夏将衣服换上,又将繁复的发型拆下,梳了一个最简单的马尾,然后开了门。
门外,朱佑杬正背对着门站着,听到声音,他慢慢的回过头来,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程夏,他突然泪流满面。
“对,对不起,”朱佑杬仓皇着走开几步,抬袖将不受控制的泪擦掉,使劲平复下心情,却到底掩不住指缝中流出来的清泪,他遮着自己的眼,有些抽噎的说,“这个画面,我幻想了三十多年,如今能在我死前得偿所愿,我真的很开心。”
程夏站在朱佑杬身后,看着他有些颤抖的身体,却不知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程夏不断的自责,她在怪自己,如果当年她不将这一切告诉朱佑杬,他总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总是无助,又黯然神伤。
之后的时间,两个人谁都不提死亡,也不提过往,只享受每天出去游览的时光。
诚如朱佑杬所说,安陆州很美,美到让人心醉,他们走过了每一个码头,看过了每一棵垂柳,甚至在雨幕中,沿着青石板路,撑着油纸伞,徘徊在悠
长、悠长,又彷徨的雨巷。
这段时间以来,她能感觉到朱佑杬很开心,他每日变着花样的带她去各个地方,尽量的让她忽视掉他即将死亡的事实,只想留住当下。
程夏一直没有见过微云,小厮告诉她,王妃在郊外的一处宅子里,兴王和王妃已经好多年没见过面了。
程夏不知道朱佑杬和微云是什么样的情况,小厮说王爷和王妃从没吵过架,也没红过脸,因为没有见过面。但是两个人也是相敬如宾,遇到小世子有什么事,王爷也会将王妃接到府里来。
晚上的时候,程夏就睡在朱佑杬为她安排的、他隔壁的房间。时不时地,程夏总能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压抑的咳嗽声,声音好似离得很近,她以为是房间的隔音不好,直到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程夏起的早了一些。
她开门出去的时候,正好见到朱佑杬转身进了他自己的房间,而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厮正将她房门口放着的一把躺椅搬走,程夏一愣,听到隔壁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她才问小厮,“怎么回事?”
小厮还没开口却落了泪,一个中年的汉子眼泪扑簌而落,他压低了声音说,“夫人,打从您来到王府,住进了这里,王爷每晚都在您门前守着。您落了锁他就让我将凳子搬过来,一守就是一晚,等到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他再回房去睡一会,然后等您吃了早饭,他再醒来,带您到各处去看。十几天了,每天如此,小的劝了他也不听,只说他时间不够了,还想多看您一眼。”
说着,小厮将凳子一放,蹲在一边呜咽的哭了起来,“奴才看着都心疼啊!王爷身体本来就不好了,这夜里天又凉,可是小的说什么他都不听,我心里也难受。我家王爷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程夏怔怔的听着,却发现有风吹过,吹的她眼角发涩,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就落泪了。
程夏将眼泪擦干,让小厮先回去,她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却在晚上
的时候,搬了个躺椅到了门口,放在满脸讶异的朱佑杬的身边,静静的凝望天空,“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程夏笑着回头看向朱佑杬,“我陪你一起。”
“好,”朱佑杬让小厮将毯子拿过来,给程夏盖上,“别着凉了。”
程夏点头,然后笑着说,“在我们那,关于月亮,很多人想到的是: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其实我更喜欢唐代赵嘏的那首《江楼有感》:独上江搂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旧年。”
程夏看着渐渐闭上双眼入睡的朱佑杬,哽咽着低喃,“如果,有可能,不要死好不好。我不想看到等到明年赏月的时候,风景依旧,你却不在了。历史已经出现了太多的偏差,你就当其中最大的一个好不好。”
便是程夏再不愿意,历史的年轮还是走到了1519年的七月十三,那天一早,朱佑杬换了身新衣服,唇色苍白面无血色,却依旧笑着对程夏说,“我母妃一直说,你古筝弹奏的极好,虽然因为表哥的关系她对你有过意见,但其实她很欣赏你。古筝就是让她折服的其中之一,只是我一直没有荣幸听到,今天要不要给我弹一次?”
程夏怎么可能拒绝,朱佑杬笑着牵着她的手到了院中的凉亭上,那里早就摆好了古筝,朱佑杬坐在一旁,安静的看着程夏弹奏。
他只是喜欢上了这样的时光,不管做什么,只要是和程夏一起,他都愿意。
一曲终了,朱佑杬笑着说,“能不能给我做两道菜,就做你曾经做过的那两道。”
程夏看朱佑杬脸色有些异常,心里一阵难受,他有种大限将至的感觉,她能看出来,所以她不想离开。
“过两天吧,你想吃什么到时候我都做给你。”
朱佑杬摆摆手,“我就想吃你做出来的那个味道,”顿了顿,他又说,“我特意派人去了京城一趟,让商洛带了很多的番茄过来,我想吃以前的那个味道。
”
程夏抽了抽鼻子,勉强笑着,“我不是还欠你两道吗,给你做四道好不好?”
“不,”朱佑杬依旧摆手,“既然已经欠了三十多年,就继续欠着吧,好歹,等我走了,还能在你心里留个念想。”
程夏眼中的泪意汹涌而至,她转身跑下了凉亭,随着小厮去了厨房。
将两道菜做好,再端到凉亭的时候,朱佑杬已经倒在了地上,那背影如此孱弱,看着已经没有了生机一般。
程夏猛地将两道菜丢到一旁,快速的跑过去将朱佑杬扶了起来,害怕的拍打他苍白的脸,“朱佑杬,你醒醒。”
良久,朱佑杬悠悠醒来,看了满面泪痕的程夏一眼,突然哭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最后离开,本打算在你做菜的时候可能就支撑不住了,可是,咳,”朱佑杬呕出一口血来,“我还是想见你最后一面,我舍不得走。”
程夏哭的喘不上气来,“你别离开,我不想眼睁睁的看人在我面前消失。”
朱佑杬颤抖着手接住程夏的泪,“别哭,你的眼睛,是我最喜欢的,它就像是鸣沙山旁边的月牙泉,是最夺目的存在。我喜欢看你笑,每次你一笑,我就觉得,天地都灿烂了。”
“好,我不哭,”程夏胡乱的将泪抹掉,想扶他坐在椅子上,朱佑杬摇摇头,“不,就让我像现在这样轻轻靠在你身上,让我知道,我做了三十几年的梦,还能有,实现的一天。”
“你别说了,我去给你请大夫。”程夏回头去找小厮,却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朱佑杬拉过程夏的手,“不,不用了,我已经交代下去了,今天,谁,谁都不能来打扰我们。”朱佑杬使劲喘了几口气,“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你说,我听着。”程夏早就泣不成声了。
“那年,我们去追赵德忠,回来的时候,你,你说为什么没有碰到,碰到我表哥,其实,是我特意避开的,我多想有一个时间,可以自欺欺人的觉得,你是跟我在一起的,没有我
表哥,也没有任何人,就只有我们两个。”
朱佑杬嘴角的血迹一点点的氤氲了出来,程夏看的触目惊心,不住的想去擦掉,可是这血迹就如她的眼泪一般,根本就擦不掉,她越想擦,就涌出来越多,她最后崩溃的对着苍天大喊,“你们不要带走他好不好,我求求你们了。”
朱佑杬心疼的拉着程夏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不要伤心,这一生我过的很知足,尤其现在,我,我很开心,真的,所以,不要为我难过,如果,你以后能偶尔想起我,就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吧,那时候的我们,都是那么意气风发。”
朱佑杬看着遥远的天际,仿佛在回忆以前的一切,良久,他悠悠的看着程夏,慢慢的从他的心口位置掏出两张照片出来,颤抖着拿到自己眼前,他笑了,一如三十多年前的样子,只是少了冷漠和疏离,多了爱意。
他恋恋不舍的看了最后一眼,又将照片放了回去,然后笑着说,“等,等我去了,记得将照片和我埋在一起,它在我心口的位置放了三十一年,早就和我,和我融为一体了,不要让我们分开,千万不要。”
“好,我答应你,”程夏哽咽着点头,“这两张照片,会永远陪着你的。”
“真好,”朱佑杬笑的一脸满足,他费力的动了动身体,让他自己离程夏更近了一些,“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如果,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你不要掉到清献村,掉到我面前好不好。我若是能提前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你,我一定什么都不做,就,就等你到来,你能,能答应我吗?”
程夏已经抽噎的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她颤抖着声音握紧了朱佑杬的手,“别想这些了,你还有救的,我去让小厮请大夫好不好?”
朱佑杬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他用了最后的力气握紧了程夏的手,“如果,人生能重来,该有多好。”
程夏眼睁睁的看着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无须闭眼,泪水已流了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