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塔里安现在还记得"生"的感觉。
坦白地讲,他怀念它,但他从不为失去它而感到遗憾。诚然,生命珍贵无比,可是,和某些被人们称之为"准则"或"底线"的东西比起来,它是可以被抛弃的。
至高天中没有时间的概念,但莫塔里安仍然庆幸于他没有打破自己的准则。他虽然失去了生命,却被父亲的力量重新唤起精魄,得以在金焰中再度开始战斗。
作为基因原体莫塔里安的日子已经结束了,现在,他仅仅只是一个化身,一种概念,一个徘徊在所有人类之敌头顶的死神
听上去很严肃,但此刻的死神其实正在和人下棋。
不,若是要将他的对手称之为人,未免有些偏颇。
这个坐在石制圆桌对面的巨人异常高大,身穿染血的长袍,皮肤是一种接近于干涸鲜血的暗红色。他双眼紧闭,眼皮干瘪,刀刃留下的残酷痕迹仍然清晰。
他的形体很虚幻,边缘处好似正在燃烧般扭曲了此处的法则,让光晕变得模糊。
“你又在作弊了。”莫塔里安出言抱怨道。“我们在这万年里总共就下了十一把棋,结果你次次都要作弊。”
目盲的巨人对他的话置若未闻,只是将手里的棋子继续朝前推进,小卒手握长刀,狠狠地将一名将军推倒在地,奋力砍杀。
待到将军被移出棋盘,他才开口讲话:“我承认我会作弊,兄弟,但我一共只作弊了四次。”
“算上这次?”莫塔里安抱起双手,颇为不信任地问。
“算上这次。”马格努斯点点头。“其他时候你下不过我,只是因为你棋艺糟糕。”
"死神"阴沉地一笑,兜帽下的那双眼睛看似愉快地眯了起来,紧接着,他一把抽走棋盘,将它扔出了这里。
马格努斯叹息一声,双手紧扣,规规矩矩地放在了桌面上,四周的棋子则缓缓飘起,紧随棋盘一起飞了出去。
“你在棋盘上真是个糟糕的对手”
“总比你这作弊的混蛋强!”莫塔里安咆哮道。“要不是父亲要求,我绝对不会和你下这该死的棋!”
“嗯,嗯。”马格努斯敷衍地点点头。“随你怎么说吧,兄弟。父亲要求.哈,父亲光是能继续存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伱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
“他还有余力和你说话?别开玩笑了,除非那三个东西结束祂们的盟约,否则他永远也不可能对你说半句话。”
莫塔里安伸出右手,用食指敲了敲石头桌面:“信不信由你,他还特意让我告诉你,他从来就没喜欢过你。”
马格努斯长叹一口气:“真的吗,兄弟?我们这么久才能在除了战场以外的地方见一次面,结果你居然要编出这种谎言来试图激怒我?”
莫塔里安抱起双手,缓慢地摇了摇头。相较于马格努斯如今这幅堪称恐怖的模样来说,他就要正常得多,但也正常的有限。
他昔日枯槁的灰白色长发如今正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辉,双眼则始终保持着一种高昂的金色,好似两团金焰,跳动不休。
他依旧戴着那标志性的兜帽,只是呼吸器已经不见了踪影,本该阴沉的脸也在那颇具宗教气息的光辉作用下有了种他本人十分不愿意接受的.庄严感。
马格努斯用干瘪的双眼盯着他的眼睛,对他微微一笑。莫塔里安深吸一口气,右手已经搭在了石桌边缘。
“别。”愚者立刻出言恳求。
“什么别?”死神语气冰冷地问。“我又不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掀了你的桌子?”
“.随便你吧,兄弟,我们还是进入正题吧。你同意现在开始评估吗?”
莫塔里安冷哼一声,收回右手,缓缓颔首。
马格努斯原本紧扣的双手就此打开,一副泛着金属光泽的塔罗牌紧随其后地出现,并漂浮在了两人周围。莫塔里安见状却再度变得不满了起来。
“你认真的吗?”他难以置信地问。“又是塔罗牌?”
“是的,又是塔罗牌——你有什么意见吗?我改良过它们,它们现在已经变得很有趣了。”
马格努斯淡定异常地回答,随后抽出一张。金属忽然开始嘶嘶作响,正对着莫塔里安的空白牌面在暗红色的光芒中被迅速勾勒而出。
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出现在其上,他头戴虚无王冠,身披漆黑长袍,左手持天平,右手握宝剑,坐在一张粗制滥造的王座之上。
“正义。”马格努斯若有所思地说,将牌放回桌面。“嗯有趣的开始。”
莫塔里安眼角一抽,忍住怒骂的冲动,低声反驳:“这到底哪里有趣?!这牌说的是谁我们心里都清楚!”
盲目的愚者对他的话毫不理会,只是继续讲述,语气严肃。只是落在已经听过十一次的莫塔里安耳朵里,未免带上了点照本宣科的意思。
“公正,明理,重视道德,友好,坚定地站在弱者身边.偏袒,鲁莽,过于严厉。”
莫塔里安等他说完,迅速地抢先一步抽出了第二张牌,金属再次嘶嘶作响。马格努斯摇摇头,拿走他手里的牌,放在了桌面上。
“恶魔。”他念出这个单词,却没有再过多解释,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它。一个鸟面人身的怪物在其上缓缓显现,手拿长杖,面露讥讽之色。
紧接着,牌面忽然开始变化,只是眨眼之间,它就从恶魔变成了一轮悬在黑夜中的明亮月亮,月光近乎于淡蓝色。
马格努斯冷哼一声:“月亮。”
莫塔里安皱起眉,抽出第四张牌,这一次,金属牌面却没有再次嘶嘶作响。他将其翻转过来,看见一座被雷电击中的纯白高塔。
马格努斯恰到好处地开口:“高塔——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莫塔里安。”
他意味深长地接过牌,将其盖在了月亮上,随后再次长叹出声。
“惨烈的破坏,巨大的影响,逼近的黑暗.这大概和罗伯特的五百世界脱不开关系,毕竟咱们的正义现在就待在那儿,而这次评估是以他为起始点。”
他合拢双手,站起身,沿着圆桌边缘缓缓踱步。
莫塔里安没有理会他的兄弟,只是对着四周剩下的牌沉默不语,打算精挑细选出最后一张牌。
至今为止,算上这次,他们已经进行了十二次评估。马格努斯这套融合了他的数字命理学的小把戏虽然有些上不得台面,但总归是对现实宇宙的一种小小推测。
而且,根据过去的结果来看,这些推测的出入并不大。也正因如此,这件事才会被称之为评估,而非预言,或什么可笑的塔罗牌游戏。
“快选吧。”马格努斯忽然说道,语气有些悲伤。
一阵嘹亮的号角声从远方传来,洪亮如雷鸣,还伴随着战鼓的擂动。死神严肃地站起身,心里知道这次短暂的见面已经逼近了尾声。
至高天内的战争是永恒的,他们的暂离并不代表它就已经结束,这场战争将一直进行到银河毁灭,或邪神陨落为止。
莫塔里安不再犹豫,抽出最后一张牌。其上是一个身披盔甲的天使,背生双翼,一手持剑,一手握着一个号角,正要吹响。
“审判。”马格努斯大笑起来。“看样子我们不必担心了,兄弟!”
莫塔里安长出一口气,将牌放在了桌面上。金焰忽地一闪,一把镰刀便落入了他的手中,一盏散发着金光的提灯也挂在了腰间。
马格努斯对他颔首,与他并肩而行。他仍然赤手空拳,不见有什么准备。
代表了战争的号角声开始越来越近,直至某个节点,他们眼前的世界忽然产生了变化。仿佛泡沫被戳破,或亲眼见证太阳升起,一片血腥的战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或腐烂或狂热或欢愉的恶魔,身披燃烧盔甲的战士,在漆黑烈焰中永陷疯狂的亡者.入目所及,尽是这样噩梦般的景象。
莫塔里安握紧他的镰刀,立刻准备踏入战场,他的兄弟却伸手将他拦下。
“父亲.”
“嗯?”
“父亲真的有对你说些什么吗?”目盲的愚者貌似不在意地问道。
莫塔里安轻轻地点了点头。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些痛苦的呼嚎或悲伤的呐喊但现在不是了,他正在好转,我能察觉到。他的理智正在重聚,兄弟。”
马格努斯闭上眼睛,头一次违背了只能抽取五张牌的规则。他将右手摊开,放到了莫塔里安面前,光芒跳动,但并非晦暗的怒焰,而是一种纯粹的灵能之光。
莫塔里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有犹豫。从光芒中,他抽出了第六张,或者说,第一张塔罗牌。
它并不像之前的牌那样,有着凝实的构造与形体,它非常虚幻,但牌面的图案却仍然清晰。
那是一个被荆棘所捆绑,所倒吊起来的老人。白发苍苍,紧闭着双眼,面容悲恸,如鲜血般鲜红的眼泪倒流而下。
“倒吊人。”莫塔里安喃喃出声。
马格努斯笑着抢过这张牌,纵身一跃,跳入了战争。莫塔里安装作愤怒地低吼一声,紧随其后,腰间提灯忽地绽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