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观。
人丁比当年兴旺。
朱雀在鸟窝里睡的正香。
雒侯占了个偏殿,接下来需要长时间的闭关,淬炼这具肉身。
太乙正在地窨里。
以后,多半是他带着小五和玉朗招待香客。
一个道士,两个道童,某种程度上,竟也和当年的情形对应上了。
“青羊观,是师门的名字吗?”玉朗站在秦桑身边,注视着木匾,之前秦桑从未跟他说过师门叫什么。
“是。”
秦桑点头,“你还有师兄师姐,只是不知,你们此生有没有机会相见。”
玉朗懵懵懂懂,“师兄师姐都叫什么?”
“你大师兄…”
秦桑顿了顿,“他是你师叔的弟子,但为师一直视为亲传,名李玉斧,你就当他是大师兄。”
然后是梅姑、白寒秋、申晨,这些真正拜师的。
至于谭忆恩等人,秦桑并未提及。
玉朗认真记在心里,忽然看到师父转身望向山下。
将道观修缮后,玉朗又忙着修路,至少能让香客走上山来,否则哪来的香火。
玉朗断断续续从土里翻出一些石条、石板,这里原本有一条古路,如今荒废了。
割掉杂草,休整一番,算是一条可供通行的小路,玉朗准备一直修到山下的村子里,接上去镇子的路,还没有完成。
现在却有人从山下走了上来。
“咦?谁把这庙修好了?”
来人是个穿粗布衣裳和草鞋的汉子,手里拿着斧头,应是进山砍柴的樵夫。
看着被修缮好的道观,樵夫满脸惊诧,然后就看到了道观前的秦桑和玉朗。
“你们…”
“这位居士有礼了,贫道清风,他是贫道的徒弟,”秦桑如凡间道士,打了个稽首。
“哦哦…道长有礼有礼…”
樵夫何曾遇到过这种场面,手忙脚乱还了礼,又指了指道观,“这是二位道长做的?”
秦桑点头,“贫道云游到此,见此观破败如斯,甚是可惜,遂决定修缮道观,作为落脚之地。此观应是无主的吧?”
“无主!无主!”樵夫连连摆手,“我记事这道观就没人了,后来越来越破,更没人来了。哎呀!你们修的真好!”
却是看到了窗棂上的画作,啧啧称奇。
“贫道这个徒弟有把子力气,出家之前什么都学过,山上最不缺的就是木石,拼拼凑凑,缝缝补补,”秦桑笑道。
玉朗第一次听师父夸奖他,脸色微微发红,有些小兴奋。
“好手艺!好手艺!”
樵夫竖起大指,连连称赞,欣赏完外面,又指了指正殿,“能拜神仙?”
他记得大殿里的神像常年被风吹雨打,几乎都塌了。
“神像也是按照原本的样子修了修,贫道毕竟是后来者,占了别人的地方,总不能喧宾夺主,”秦桑侧身让开,抬手示意。
“是这个理。”
樵夫也不问是什么神仙,不管哪路神仙,遇上了拜一拜肯定没问题,拜完再说有没有用。
正要进入道观,樵夫突然止步,有些尴尬,“我想上来砍柴的,没带香也没带钱,要不…”
“无妨,青羊观以后不收香火钱,殿里有免费的香,居士可以任取。”
“不收香火钱?”
樵夫有些吃惊,连城里的城隍庙都收香火钱,“不收钱,你们吃什么?”
这荒山野岭的,就算开地种庄家,也得来年才有收成。
“贫道略通医术,可以看病,收诊金过活。”
说话时,秦桑又想到了当年在青羊观的日子,在他加入之前,寂心道人就是带着明月为人看病,依靠微薄的诊金度日。
治病救人,肯定比道观更能吸引人,让小五多多接触人气。
事实证明,秦桑的策略是对的,效果明显,小五比之前活泼多了,也不再动不动喊打喊杀。
“道长会看病?”
樵夫的语气立刻变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可比道士有用多了。
他暗暗观察秦桑,发现竟摸不准这位观主的年龄,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有一股独特的气质,樵夫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只在那些有身份、有学识的人身上见过,让人看到就感到非常心安。
得到肯定的答复,樵夫扭头就要往回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给神仙上香。
樵夫拍了下脑袋,匆匆进入道观,匆匆出来,觉得过意不去,又砍了一捆柴送来,不由分说将柴火留下,飞快回到村子,来到一户人家。
“三儿!三儿!在家不!”
屋门打开,走出一个年轻人,身材很瘦,说话也给人中气不足的感觉,“柱子哥,啥事儿?”
“你爹咋样了?我给你说,我遇到个大夫,能治病,快带你爹去看看。”
“这…”
年轻人往屋里看了眼,有些犹豫,“哪里的大夫,比刘大夫咋样?收…多少钱?”
最后三个字,声音很小。
为给他爹治病,请镇上的刘大夫来过,买了几付汤药,没有丝毫好转。
刘大夫断定他爹活不过一个月,让他不要白费功夫,送到城里也是一样。
事实上,他家哪有钱去城里看病,那几付汤药就是靠卖家里的粮食换的,以后还不知道吃什么。
只能让他爹等死。
“放心,我问了,人家收的不多,还能赊账。别管大夫哪来的,让人家看看,死马…”
樵夫意识到这么说不太吉利,连忙住嘴,不由分说冲进屋里,见床上有一个皮包骨头的老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几乎听不到呼气声。
带着老人上山,只怕半路就折腾死了。
“你在家等着啊,我去问问,能不能请大夫到家里来,”樵夫风风火火,冲出门,不辞辛苦跑回青羊观。
等他说明情况,秦桑招呼了一声。
“玉朗,小五,带上药箱,随为师下山。”
“是!”
玉朗自觉背上药箱,药箱里是刚从山里采的草药,和小五并肩跟在秦桑身后。
青羊医馆,这就算是开张了。
几人步行下山。
道观在山的东南,村子在西侧的山脚下,需要绕一下。
有一条河绕村而过,据说河面上原本有七个木排,所以叫七排村,现在河水都快干了。
这里山多地少,村民远谈不上富庶,但村子很大,有上千户。
他们下山,沿着河岸往村里走,玉朗的脚步突然顿了顿,望向河对岸。
河对岸有一丛竹林,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玉朗惊奇的发现,夫子也教过他这部书,是给蒙童启蒙用的。
两个不同的国家,几千里之遥,读的书竟是一样的。
他微微张口,跟着默诵。
“那里是陈秀才开的学堂,学问是这个!‘
樵夫竖起大拇指,一脸自豪,“镇上人家都送孩子来读书,连城里有钱有权的人家,都邀请陈秀才去家里当先生,陈秀才就是不去,人家就喜欢咱村!”
进入病人家里,年轻人一脸局促和忐忑,秦桑一句治不好病不收诊金,让他彻底放下心来。
屋里年轻人紧张看着秦桑为老人诊脉,屋外有看热闹的村民,探头探脑。
樵夫在一旁大肆吹嘘他的功劳,口若悬河,为增加说服力,顺便将秦桑也吹捧了一番。
“玉朗,取纸笔来。”
秦桑从药箱取了一些草药,又写下几味药箱里没有的药,交代玉朗去山里现采。
年轻人欲言又止。
樵夫冲进屋里,“道长,三儿他爹还有救吗?”
“有救。这位老先生身体亏空严重,先调养再治病,贫道开了两副方子。等我徒弟取来药,会教你们怎么煎药,”秦桑合上药箱,领着小五向外走。
众人将信将疑,秦桑没有多解释什么,自顾自回山。
一个时辰后,玉朗采了新药,飞奔下山,途中用还不熟练的法咒将药草干制好。
回到病人家,玉朗亲自熬药。
年轻人一点点儿将药喂给老人。
艰难服下药汤,老人沉沉睡去,没有像说书里那样,喷出一口污血,大病痊愈。
玉朗知道,师父用的只是普通的草药,和当初给他的灵丹不可相提并论。
“看来师父真的要做凡间的大夫了。”
玉朗暗想,注意到老人呼吸渐渐变得顺畅了。
即便只用凡药,秦桑能够一眼看出病灶,用药之精准,凡间的神医也远远不及。
年轻人和樵夫也发现了老人的变化。
“神医!真是神医!”
樵夫喃喃道。
“每日早晚各服一次,三天后换另一付,我都给你配好了…”
玉朗不厌其烦地叮嘱年轻人,推掉了年轻人借来的几枚铜钱,“师父说了,诊金先记账上,等令尊病好,再付也不迟。”
“照顾好你爹,我去送送小神医。”
樵夫快步跟出来,无论如何也要将玉朗送回道观,玉朗只能随他。
走到河岸,又听到了竹林里的读书声。
玉朗鬼使神差,通过木排走到对岸,樵夫见他神色有异,不由闭上了嘴巴。
他们刚走到对岸,竹林里突然走出来两个人,显然都是读书人,身穿白衫,气度不凡。
“陈兄请回吧!今日得遇大才,叶某不虚此行,来日定会常常叨扰陈兄,只望陈兄不要厌烦。”
其中一人拱了拱手,回头看到玉朗,眼睛一亮,“这方山水,竟养育出如此灵秀的道童,难怪陈兄执意隐居于此,果真是风水宝地。”
“叶兄误会了…”
另一人正是陈秀才,送走客人,转身过来,微微拱手,含笑问道:“柱子兄,听说你请来了一位神医,是这位小道长?”
“陈秀才也听说了?”
樵夫挠了挠头,兴奋道,“神医是小道长的师父!小道长也是小神医!”
“玉朗见过陈先生。”
玉朗已经修仙者,面对明明是凡人的陈秀才,却像以前面对夫子那般紧张。
陈秀才本是随口一问,见樵夫的神色不似作伪,不由暗暗惊奇。
“哦?拙荆身体一直有些不适,可否劳烦小道长看一看?其他大夫说是晕症。”
玉朗犹豫了一下,“可以试一试,如果我治不好,再去请师父。”
陈秀才大喜,立刻带着玉朗进入学堂。
内眷居住在学堂后面。
从学堂穿过,读书声声声入耳,童子们端正坐着,手捧书卷,摇头晃脑。
多么熟悉的场景,玉朗仿佛看到了夫子,背着手巡视,见谁不专心,便用戒尺敲一记。
“小道长也在学堂读过书?”陈秀才观他的神色,猜出几分。
玉朗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向前走了一阵,又看到一座竹楼。
陈秀才才名远播,不仅能教蒙童。
一些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正在竹楼里谈天说地,比诗作画。
进入内堂,见到陈夫人。
陈秀才说明原委,让陈夫人伸出皓腕,给玉朗搭脉。
陈夫人看过太多大夫了,早已不报什么希望,但看到玉朗这个小道童,却是越看越喜欢。
拜师之后,玉朗的气质一直潜移默化的变化着,尤其踏入仙途之后,更多了一分灵气,且眉宇间的那份坚毅仍在。
“有劳小道长了。”
面前的陈夫人,面相比师娘年轻多了,声音却是一样的温柔慈祥。
再看看和夫子一样饱学诗书的陈秀才。
玉朗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毫不犹豫将灵力渡入陈夫人的经脉。
这位陈夫人因怀胎时生了一场大病,留下了病根,普通的草药是治不好的,没有大碍,但拖久了也会损伤元气。
耗费自己辛苦修出来的灵力,玉朗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免得不好解释,玉朗便取出几根银针,装模作样在陈夫人头上的穴位刺了几下。
等玉朗回到道观,太阳已经沉下了西山,天色蒙上黑影。
大殿里亮着豆大的灯火,传出灵药的馨香。
玉朗有些心虚,蹑手蹑脚进入正殿,见殿里摆放着一口缸,和一缸熬好的灵药。
“进去泡着,”秦桑盘坐在蒲团上,背对着殿门,淡淡道。
“是!”
玉朗见师姐依偎在师父身边,好像睡着了,心中的尴尬消减了几分,飞快进入药缸,顿觉全身舒泰。
他头靠缸沿,感受着丝丝缕缕的药力渗入体内,洗精伐髓。
夜色下,静谧的道观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在想什么?”秦桑突然开口,把玉朗吓了一跳。
“师…师父,我想在空闲的时候下山读书,可以吗?”玉朗像是犯错的孩子。
毕竟,谁会修了仙法还想读凡人写的书呢?
“可以。”
出乎玉朗想象的顺利,师父直接允了。
秦桑微微扭头,“小五想不想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