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封信看似言辞恭谨,实则很无赖啊。”
奚云河不敢吭声。
他都能看出来,霜叶国师看不出么?
贺灵川敢维护地穴蛛后,敢把贝迦小队按趴在地,不就指望自己与霜叶国师那一点儿“旧交情”来缓和冲突吗?
信上措词再怎么恭敬,也掩不住这个事实:
这小子把霜叶国师一并算计进去了呢。
奚云河想了想,低咳一声:“说起来,他也极力避免与玉则成正面冲突,这就是不想让您、让您为难。”
玉则成是霜叶国师派去的,贺灵川不对玉则成本人出手,表面上还要客客气气,正是践行了“打狗还要看主人”的方针,讲究一个尺度的拿捏。
他要是也把玉则成打得鼻青脸肿,去个胳膊卸个腿啥的,霜叶国师想不跟他翻脸都难。
霜叶国师似笑非笑:“这么说,他是为了给我面子喽?”
奚云河觉得,霜叶国师今天的话特别难接。
好在他也不必绞尽脑汁回复,霜叶国师微一凝神,忽然摇头失笑:“倒也没错。贺骁就是贺骁,办事还是那么稳妥。”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何况位高权重的霜叶国师。但这点儿火气一转眼就消褪下去了,不会妨碍他的判断。
稳妥?奚云河这回真是不明白了。
贺骁虽然没杀玉则成,却逼着他吃掉了自己的战友,还讹了他百万银两。这么酷厉、这么残忍、这么贪婪,霜叶国师竟然还夸他“稳妥”?
霜叶国师看他一眼,像是看透他心底疑惑:“玉则成被折辱,那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自以为仗着贝迦的光环,就可以到处耀武扬威。
多数时候那么干不能算错,但包括玉则成在内,许许多多贝迦人都不明白,面子其实还得靠自己赚。
他干得好,是给贝迦赚面子。
他干得差,那就是给贝迦丢面子。
霜叶国师也不说透,只对奚云河道:“你慢慢想,总能想通的。”
贺灵川写给霜叶国师的信,奚云河看出了心机和谦卑;但结合贺灵川对玉则成的所作所为,霜叶国师却读出了额外三重含义:
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我愿意与你保持交往。
玉则成办不成事还给你丢了人,我知道你不方便出手,所以替你狠狠教训了他。
我还替贝迦保住了面子,也不至于令你太为难。
所以,我帮了你两次。
我这么费力又这么体贴,国师大人,你总得领情吧?
霜叶国师玩味道:“这几年新冒出来的小家伙,都很有趣啊。”
奚云河沉思半晌,忽然又问:“贺骁这么干,就不怕贝迦朝堂有人不计代价,非要追究到底么?”
霜叶国师蘸了点墨:“这世上有少数人,视忧惧如无物,履艰险如平地。他们不怕那个‘万一’。”
永远顾虑“万一”,永远不要做事。
互相尊重的前提,就是“我不怕你”。
最后一笔画完,他再含一口茶水,噗一声喷在画卷上。
这一口喷雾有上百年功力,画面一下就生动起来。
奚云河自觉走上来,将画卷搬去一边,挂起晾干。
霜叶国师随意道:“把这幅画送给贺骁。”
“啊,是。”奚云河一怔。送画儿给贺骁,这是不是意味着?
霜叶国师慢慢踱去窗边,望着湛蓝的天空:“启奏。”
奚云河立刻走去桌后,取本蘸笔。
这封奏疏由霜叶国师口述,奚云河代笔。
前面华丽流畅,是霜叶国师一贯的风格,奏表自己份内大小事务。
然后就提到了地穴蛛后。
“已逃至仰善群岛,深居牟国之后,得国师王行屹庇护。然,在王行屹赶到之前,我方已得朱二娘供词,坦陈幕后主使蒙蔽头脸、不见真容,其亦不知来历身世。”
奚云河听到这里手下一慢,霜叶国师背对着他,但话音也立刻中断。
他又赶紧运笔如飞,心里只有三个字:
好厉害!
玉则成和贺骁的亲笔信中,都出现了牟国国师。飓风之夜,王行屹一直袖手旁观,从头到尾没有亲自下场。
可那又怎样?以王行屹的身份,在那个奇特的时间点出现在仰善群岛,本身就是对群岛的力挺,本身就是对玉则成小队追捕地穴蛛后行动的阻挠!
他的态度和立场才是关键。
他真正做了什么,反而不重要。
奚云河看完玉则成和贺灵川的两封信,很清楚王行屹对地穴蛛后并无实际支持。但霜叶国师这么写,好像也没错处。
王行屹能去仰善群岛,就是对贺骁另眼相看;贺骁又保护地穴蛛后。
那不就约等于王行屹庇护了地穴蛛后?
奚云河最想拍案叫绝的,是奏疏里通篇没有出现贺骁的名字,没有!
压根儿连提都不提!
霜叶国师又让他在奏疏里夹进地穴蛛后的供词,也就是玉则成单独写上来的那一张纸。
大闹天宫的幕后人戴面具,岨炬没看见他的脸。天宫和灵虚城都接受它这套说辞,那么地穴蛛后也没看见,又有什么稀奇?
人家策划这个行动本来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藏头露尾是正常操作。
这封奏疏一上,包庇朱二娘的责任就落在牟国和王行屹身上。反正是敌国,是敌国国师,妖帝还能求证怎么着?
至于贺骁,从这件事里被完全摘了出去。
奚云河暗暗乍舌,没想到霜叶国师会帮贺骁到这个地步。
但是回头一想,也只有把这件事推到牟国国师王行屹身上,妖帝才无法继续深究。
毕竟这位和霜叶国师一个量级,也不是贝迦能够轻易拿捏的对象。
那么对地穴蛛后的追踪,就可以告一段落。原本负责这件事的霜叶国师,也可以置之不管了。
真是,好手腕啊。
既然解决不了制造问题的人,那就解决问题本身吧。
奚云河更是从中体会到霜叶国师的一点点无奈:
此时距离青阳国师倒台,才不到一年时间。
这个女人曾占据四大国师之首,在贝迦苦心经营了一百多年,真正是树大根深,党羽遍布全国。
霜叶国师要填补她留下的权力真空,要肃清她留下的“余孽”,一年时间哪里够用?
现在霜叶国师正在朝堂搅起大风大浪,只要他一个犯错,犯大错,难保不被青阳的旧势力反噬。
所以他的当务之急,就是抓紧时间巩固自己的地位。
以后还未可知,但这个时候的霜叶国师,最讨厌的就是横生枝节。
他要全神贯注渡过自己的难关。
这是个微妙的时间节点。
远在天边的贺骁,是不是也抓准了他的处境、他的心理呢?
奚云河不免多想。
等到他将奏疏叠好收起,霜叶国师才道:
“贺骁的名字不宜提起,他在仰善群岛改名‘贺灵川’。你可知道,大半年前盘龙沙漠又现异常,天宫何都使前去查探,结果不幸殒落。事后,灵虚城派人去当地调查,才知道当时有十几路人马进入秘境争夺大方壶,其中一路乃是鸢国将军,其长子就死在秘境当中。你猜,他长子的名字叫什么?”
死去的长子?奚云河脱口而出:“贺…灵川?”
霜叶国师望着窗外飘零的红叶,点了点头:“虽然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不知凡几,但奏疏中若再出现这个人,又是与朱二娘在一起,帝君难免会联想到盘龙沙漠和大方壶。就算他想不起来,也有人能帮他想。”
那么,这事儿就过不去了。
霜叶国师何苦给自己找不自在?
“但是——”霜叶国师要说但是了,“贺骁虽不出现在奏疏里,可是这个人,我们还得自己查。”
霜叶国师自己查,那就灵活有弹性。
这人为什么远渡重洋去往牟国后方,为什么购买仰善群岛,为什么要庇护朱二娘…这些问题都可以查嘛。
无非是花点时间、花点工夫、花点人手。
贝迦和霜叶国师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派谁去好呢?霜叶国师心中,已经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他微微一哂:“话说回来,仰善群岛那个码头上的爆炸,手法似曾相识。”
都是敌动之前我先动,抢在敌人之前先下手为强,把自己的东西炸飞了。
奚云河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白子蕲刚带着贺灵川等人回到灵虚城,就发生的那场爆炸。
他早就怀疑那是贺灵川自导自演,现在两相对照,基本可以确认。
“有意思。”霜叶国师笑了笑,“在王行屹眼皮子底下,他还不跟玉则成撕破脸,说明他仍想着左右逢源,不愿彻底倒向牟国。玉则成都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上已经走了一趟来回。”
“这样的人,是不会安分守纪的。”霜叶国师顺手拿起贺灵川的来信,一撮真火烧成灰烬,“他在牟国身后,远非牟国之福也。这样好,呵,这样更好。”
留下贺骁和仰善群岛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他话题一转,轻描淡写,“云河,青阳走去哪里了?”
奚云河身体微僵,但很快答道:
“好像去贝迦东南边的小国隐居了。”
“你还没放下吗?”霜叶国师抿了一口茶水。
奚云河一言不发,把干透的画作卷起,用细绳捆好。
窗外飘进一片枫叶,霜叶国师拣起来细细端详:
“你什么时候想开了,什么时候就可以离开了。”
“…是。”
“还有,让玉则成付完赎金就快点回来,别在那里丢人现眼了。他不是贺骁的对手。”
——《百列》上卷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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